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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恩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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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女阿风

作者:吴恩泽[苗族]

黄昏,正是鸟道小镇傅达斋老爷家晚饭的时候。夕阳疏疏地铺展过来,在那古老而厚重的门扉以及摆满了碗碟的圆桌上抹上了一层淡淡的土黄。傅达斋老爷坐在上首,正专心致志于碗里的一截牛筋。他的左侧空着,那里本是他的原配夫人王氏的座位,王氏现在长年吃斋,早已不来前厅应酬,而名分依旧。他的右侧坐着比他小三四十岁的姨太太柳述华,一个轻佻且十分性感的女子。

柳述华正用眼角斜着傅家的老二傅如宁,意味十分复杂。傅如宁?着一双二片鞋,呵欠连天地走过来,漫不经心却又轻车熟驾地落座在小姨娘的身旁。 阿风就是在这个时候如一朵云似地静悄悄地飘进了门扉。 丁管家用他那永远平板的腔调报告:老爷,她来了。 反应最快的是傅如宁,他把正盯着小姨娘柳述华的眼光迅疾地收回来,聚焦般地打在他前几天就听说过而现在才姗姗来到的丫头身上。

傅达斋老爷尚沉浸在咀嚼牛筋的意境里,对丁管家的报告一时不甚明了,他像听见了一声蚊子的叫声一样,昏花的眼睛那么随便地一瞥,便茫然地将拿着筷子的右手悠了一悠。谁也不知道他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小姨太柳述华很有城府地坐着,她的两只眼角成一百八十度,一边斜着傅达斋一边斜着傅如宁,老爷的麻木少爷的轻狂尽收她的眼底,鄙夷的光在里面幽幽地荡着,一直等到老爷回过神来少爷撇了嘴角摇头叹息为止。 她站起身来,一扫适才的冷漠,笑容可掬地走向阿风,过分张扬地喊道:哎呀呀,你可来了,阿风,阿风!我们念你把嘴巴皮都磨起了泡了哩!你的耳朵发烧了吧?几十里山路,够呛的吧?好,现在来了就好,就好!今后,我们可就是一个屋檐下遮住的人喽 阿风拘谨而倔强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一双眼睛老雕般圆溜溜地睁着,看定圆桌上袅袅冒气的饭菜。一双大而且骨骼突出的赤脚板从补巴重叠的大裤筒里露出来,紧紧地咬着地面,大脚趾一伸一缩的,像正在打孔的黄蟮头。

见阿风对自己的热情无动于衷,柳述华也甚觉无味,拉下脸来就对丁管家吩咐道:带她下去好好洗几锅水吧,看脏的!然后嘛,让鲁妈舀一碗饭给她 听太太的,就这样吧。傅达斋老爷又把筷子悠了一悠,这次的目的倒是十分明确。 不,我要先吃饭!我饿坏了!阿风开口了,一开口就把话说得斩钉截铁。她的厚厚的嘴唇朝前撮着,喉管一上一下地伸缩,肆无忌惮地吞咽着发粘的唾沫。 在场的人都为她说话的语气和内容怔住了,而她不雅的表现也叫正在吃饭的人大倒胃口。

首先怒形于色的老二傅如宁,因为幻想和现实的巨大差距本来就叫他沮丧。在他的憧憬中,阿风应该是与镇上其他富户买来的山里丫头一样,像那含苞待放的野花,蓬勃着朝气和野性。然而,他的富有而又抱残守缺的老子,却替他们廉价买了这么一个丑八怪,而且还像从饿牢里打脱出来似的,这怎能不叫他怒火中烧?傅达斋老爷虽然已逾古稀,思维迟钝,但阿风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和其丑无比的谗相也令他瞠目结舌。小姨太柳述华早已返回她的座位上,此时干脆优雅地环抱两肩,下唇微微曲着,似笑似嗔地,一副黄鹤楼上看水涨的架势。 场面一时间十分地尴尬。

民以食为天,是孔圣人说的话吧?当然应该让她吃饱了饭再说其他。大少爷傅如京正好走进前厅,刚才的一幕他看了个一目了然,一边大声这么说着打破僵局,一边自作主张顺手拿了一只海碗,在饭甑里狠狠压了一大碗饭,又把桌上大家未曾动箸的一碗红烧肉扣在了饭上,然后递给正贪婪地盯着他的阿风。 阿风抢也似接过海碗,像一只饿坏了的狗抢得一块骨头似的,几步就蹿到角落的阴影下,旁若无人地狼吞虎咽起来。 看来她是真的饿坏了。大少爷傅如京感叹着坐在饭桌边,也埋头吃起饭来。

叭!傅如宁把手中的碗筷猛地笃在桌上,愤愤地站起身来,要走。 老二,你就吃饱了?小姨太柳述华咪缝着眼帘明知故问。 老二凶狠地剜了傅如京一眼,揶揄着说:大哥有贵客,我们在这里撑什么场? 柳述华喝下了碗里的最后一口汤,不失风度地放下了筷子。 老爷打着嗝也跟着自己的小姨太一如既往如影随形地放下了筷子,没忘了用手梳理一下白胡子,顺便把从胡子上抹下来的一颗饭粒送进了嘴里。 傅如京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众人,有些不解地说:怎么,难道我今天又来晚了?还剩下这么多菜呀,你们就吃饱了? 大家都不与他答话。

傅如京突然醒悟过来似地说:对对,阿风,你要吃什么菜快来夹吧!来呀,反正这么多的菜没人吃,等会还不是要倒进潲桶喂猪! 阿风正吃得忘乎所以,听得大少爷在呼喊自己,抬起头来,空洞着眼睛溜了一下正全神贯注看着自己的众人,就又埋下头去大吃大嚼起来。 大家都怀着不同的心境笑了起来。 傅如京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并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阿风在傅家见风般地长大了。她的身胚长得牛高马大般粗实,一对发达的奶子直直地朝向前挺,像揣着一对活蹦乱跳的野兔;肥大的臀部向后翅着,显瘦的粗布裤子把它箍成了两个圆球,一动,一忽儿摔向右边,一忽儿摔向左边;她的嘴唇更其肥大更其朝前撮得厉害了,在黑得发亮的脸膛上十分的突出和别出心裁。

傅家的老小除老大外,一律地喊她蛮女阿风。对这个浑名她不计较,一副无所谓欣喜也无所谓厌烦的样子。 天还黑咕咚的时候,她的光脚板就踩得这条叫麻阳街的青石路面噼哩啪啦,那是她担着水桶到河边挑井水,一直要挑十多挑天才见亮。等到傅家老小先先后后爬起来的时候,屋前屋后已经被她打扫得纤尘不染,桌椅板凳也拭擦得溜光锃亮。锅里的水热得正好,盆里的炭烧得正旺一切都做得让人心满而意足。

人人都说傅家买了个好丫头,人得长得丑了些,笨了些,但干起活来,一个可顶三个男人,真是应了福在丑人边那句古话哩! 其实,外人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阿风对待傅家的人也是有着差别的。也许是刚进门那天一碗饭的原因,阿风对待大少爷傅如京就服伺得特别殷勤,也特别的上心。比如送洗脸水和洗脚水这类事情,就是傅达斋老爷本人,阿风也不曾送进过房间,而对傅如京,只要他的一房门一响,或者只要他打一个手势使一个眼神,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脸水或洗脚水就端到了他的面前,就像阿风从来没离了他的左右似的。 阿风最不感兴趣的是老二傅如宁。

傅如宁也曾经想望过获得老大傅如京那样的特殊照顾,有几次爬起身来或深更半夜里在房里就高声吆喝阿风端热水来。阿风像聋了似的不予理睬。一个早晨,傅如宁当着小姨娘柳述华的面,手里故意拿了一支响篙又这么吆喝阿风。阿风来了,微偏着一个头,茫然地看了傅如宁几眼,就走了。傅如宁以为阿风被他吓唬住了,乖乖地为自己端水去了,就喜笑颜开地向柳述华夸耀自己的统治术起来。

一等二等,阿风连影子也没见一个,柳述华抿着嘴挑逗着说,老二,阿风怕是下河为你挑洗脸水去了吧?要不,就是上坡为你砍烧水柴去了?傅如宁的火气自然不打一处来,操着竹响篙就要去寻阿风,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阿风,你这个丑母鸡,你这个蛮母猪,让你今天见识见识少爷的功夫 阿风正在后园劈柴,听得二少爷傅如宁的叫骂声,她直起了腰,撮着厚重的嘴唇,瞪着茫然的眼睛,一声也不吭。等到傅如宁由快到慢的靠近她,最后停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不动了,突然她高高地举起了长斧头,嗨地大叫一声,锋利的斧刃便深深地砍进了脚下的柴块里。 雄纠纠的傅如宁一下子就萎顿了,连忙退回来,一边嘟咙着蛮女长蛮女短的话一边就自己去灶间打了洗脸水走了。 从此,傅家老小对阿风无形中有了些惧怕之心,个人起居的小事倒是认真地不敢或不肯轻易地支使阿风。于是,阿风对大少爷就服伺得更其专心致志了。

入冬以后,在简师教书的大少爷傅如京越发的忙了,早上天才蒙蒙亮就要出门,阿风那一盆热热的洗脸水总在房门前等着他。不论他多晚回家,只要他的细碎的脚步在麻阳街面上响起,紧闭的大门就会悄悄地为他敞开。阿风幽灵般地站在门后边,就像她根本就不曾睡过觉一样。 傅如京心里就常常涌动不安,想着忙过一段之后,应该设法给阿风意思意思,至于怎么意思,实在说他也没有想好。 那天,也是晚饭时候,傅如京刚上桌子,老二傅如宁就看着他怪模怪样地笑。

一天就只有晚饭才相会的一家人,以往都没什么正经话说,老爷自对付碗里的东西,傅如京自思谋自己未曾想清楚的事情,小姨太柳述华和老二傅如宁自说自己的话语,不相干的,今天怎么了,老二傅如宁那神经兮兮的样子?傅如京尚在犯疑,小姨太柳述华发话了:老二,你今天吃了和尚尿了不是,看你那笑? 傅如宁不回答小姨娘的话,却把头扭过去喊阿风。阿风正在一旁蹲着吃饭。 你今天早上挑水,看到一桩稀奇事么? 阿风仍然不响,听着。 满街人都闹轰了哩!说是水井里有一只癞蛤蟆,瞪着天上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只天鹅,一下一下地想往上蹦哩!那天鹅也奇怪,不知是想戏弄癞蛤蟆了还是真看上了它,就那么在水井上空绕着圈儿,一圈,两圈,三圈 咕咕咕。柳述华有意前仰后合的,叫道:老二,你编出这些,不怕烂了舌头? 怎么是我编的呢?不信你自去街上访访,看大家怎么说的。

老二装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你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就看不到这场西洋景,难道阿风还没看见么?像这么玩下去,还不知是累死癞蛤蟆还是累死天鹅哩!阿风,你说句公道话呀,你没看见未必还没听见别人说? 阿风早埋下了头去扒饭,空洞着一双眼睛。把正在火辣辣看着阿风的小姨太柳述华整得好没意思。 大少爷心里格登了一下,一口饭哽在喉里,噎得他好一阵难受。 傅如京的神经突然间敏感到了什么,太阳穴就颤痛了一下,心里不由就生出了几分担心,担心真的会如老二傅如宁开的玩笑那样。傅如京于是就敞开脑门子细细想阿风进门后的一系列对待自己的态度和行动,不由得就悚惊起来。

未必阿风真存有那么一段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思?真如此,那就苦了他傅如京了。他是一个面浅人,最怕的是不小心伤了别人的心,如果阿风不知好歹,要那么思想,到头来必然是竹篮打水,那么,等到那个节梗上,阿风她不痛苦死了?看来,自己务必警惕了,防患于未然,免得今后难以收拾。一路这么想,一路就对阿风生出了些怨愤:阿风呀阿风,你怎么就不知道好好比较比较,照照镜子,量量尺寸,怎么就敢这么胡思乱想起来?用眼去觑那阿风,她一如平常那么专注着吃饭,刚才老二的说话对她似乎毫无影响,傅如京不由得又自在心里谴责起来:傅如京呀傅如京,也许阿风心里什么事也没有,你这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是把人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了?一餐饭就在这么胡乱猜疑中味同嚼蜡般吃完了。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为避闲话,以后还是少麻烦阿风才是上策。 想归想,但要实施这个计划,傅如京才知道根本不可能。

阿风才不管你这一套,她依然故我,一切代庖。假如你硬要自己去干,她会下蛮力与你争抢,甚至不惜推推搡搡、骂骂咧咧根本不管身处何种环境。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结果当然是傅如京赶紧投降,随她发落便了。 不过,傅如京到底想出了一个办法来,他决定把自己的女朋友汪云倩带到家里来露露面,虽说二人还未进入山盟海誓阶段。不管怎样,女朋友进家可堵一堵老二和小姨娘的嘴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冬月十五那日,大少爷傅如京带女朋友汪云倩来到家里。汪云傅高高挑挑的身材,穿着一件合体的玉荷色旗袍,更显得婀娜多姿。洁白无瑕的脸盘上嵌了一对修眉和美目,顾盼左右,熠熠添彩。当时,莫说老二傅如宁把一块羊肉包在嘴里忘了咀嚼,直着眼睛傻鸟一般,就是向来在家里优裕自如的柳述华一时也自惭形秽,哑了嗓子。还算老爷傅达斋不曾糊涂,欠起身来招呼阿风:阿风,再添一副碗筷来。

也许是老爷的这一声阿风的呼唤把小姨太和老二从尴尬的境况里解救出来,就都腾出眼光来看阿风。阿风听得喊就急忙拿了一副碗筷来放到桌上,正要掉头走开,小姨太别有用心地高叫了一声:阿风,回来呀,回来拜见一下大少爷的朋友呀!今后还要常见面的哩! 阿风果真就立住了脚跟,怔怔地看了一下汪云倩,她的脸就红了起来。阿风的脸是油黑的,说红可不够确切,只不过是黑得更深更亮罢了。阿风这种从来没有的微妙变化却被小姨太捕捉到了。十分敏感的傅如宁拍着巴掌张扬说:呀呀,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蛮女阿风也会脸红了哩!汪小姐,阿风嫉妒你啦!哈哈哈! 汪云倩两腮顿时升起了两朵桃花,更是光彩逼人。

小姨太看了一眼娇嗔的汪云倩,心里的气腾地升了起来,嘴里却说:阿风,看清楚了吗?你敢与汪小姐比试比试? 阿风有些费解地看着乐哈哈的小姨太和二少爷,慢慢地就把自己的头埋了下去,眼睛定定看着自己那骨骼粗大的光脚板,显出了几分局促和不安。 傅如京见小姨娘和老二肆意取笑阿风,便觉有几分不忍,为了收场,就正色对老二说:不看僧面看佛面,莫把玩笑开过头了。 傅达斋也觉不雅,把手中筷子悠了两悠:阿风,你吃饭去。 阿风就走了,踩得厅堂噼哩啪啦响。 大家都以为,通过这回的刺激,阿风再也不会对大少爷进行特殊化地服侍了。

然而,实践证明,他们的估计又错了。以后的日子,阿风不但一如既往对大少爷照顾有加,就是对待大少爷的那个美人胎子朋友汪云倩,不管在哪里见到,她都是预先立住脚跟,微曲了粗大腰肢,毕恭毕敬又亲亲热热地喊一声:汪小姐。 这就不能不叫小姨太柳述华和老二傅如宁连称稀奇了。 大少爷傅如京也为自己读书人的变态心理深感惭愧。再看阿风的对他无私的照顾和尊重,他除了歉意之外,真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说,常常是兀自搓着一双手,对着无求于他的阿风重复地感叹着一句话:阿风,你真该到我们学校去读读书,读读书就好了。

等着吧,会有那一天的,一定会有的! 而阿风,对于大少爷那种激动而真诚的感叹,常常是茫然着一双眼睛,良久,便自惭形秽般匆匆离去了。 鸟道小镇在冬月十五日的早晨响了雷声,开始像谁家在楼板上拖桌子那样震响,然后就爆出了红光。没一滴雨。街上便有了闲言碎语,说是冬月响雷刀兵动哩!小镇游手好闲的人太少,没有让谣言形成气候。 那一晚,大少爷傅如京难得的兴致,他以汪云傅的名义第一次盛情邀约小姨娘和老二共同搓一夜麻将。

他说他已向学校告了几天假,要在家里养息养息。那一夜阿风也没睡,在一旁负责侍候,不时续上热茶热汤和夜宵。大约是凌晨两三点钟光景,夜空中响起了数声枪响,夹杂着人的嘶喊。小镇出了大事情了。小姨娘和老二惊吓得把麻将牌一推就要寻找躲藏处,汪云倩也十分的惊惶。

唯独大少爷一副成竹在胸的大将风度,把一桌子乱牌重新码好,对大家说:还是坐下来吧,事情都成这个样子了,你往哪里躲去?麻将牌桌上是顶顶安全的了。 扭过头去,他又吩咐阿风说,阿风,拿几支大烛点燃,让屋子里亮堂堂的才好。 小姨太和老二惴惴地对视了一眼,只好又莫可奈何地坐上了牌桌。 第二天,小镇便风传,昨夜游击队进城摸了警察局长的夜螺丝。警察局长睡在他姘妇的床上,遭砍了脑壳,同时,还从地窖里取走了警察局长私藏的十多条枪。

鸟道小镇一时间好不拂扬。 那几日,大少爷傅如京难得的轻闲,好像外面的一切与他毫不相干似的,简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他对老爷傅达斋说着那晚上向小姨太和老二说的一样的话,告了几天病假,要静心养息几天。老爷只把他认真看了两眼,不冷不热地说:你早该如此了,只怕就一甩衣袖走了。大少爷傅如京也不在意。

也许是忙惯了,一闲下来就叫他手足无措,小姨太和老二好像有意与他隔离,见天就往外跑,说是朋友处有事。要想寻找麻将牌友也没了。整天里就只在后园和房间里打转儿。阿风照例上河边挑水,照旧去菜市买菜,只要她一回到家,大少爷就会向她靠近来,按捺不住脸上的急切神色,想开口向阿风寻问什么,却不敢似的。阿风装着没有看见大少爷的表情,一边自顾忙碌着,一边慢悠悠地念叨,某某家被保安队抄了,查出了好多鸦片;某某家的遗孀被县政府喊去了,说是在她的大衣柜里藏了三个嫖客云云。

一天,大少爷憋闷够了,就对阿风说:阿风,反正这一段我在家养病没啥事,我教你读书识字好么? 阿风看着大少爷那真诚而希冀的面容,狠狠地将头点了一下。 大少爷很高兴的就去翻找教材,翻来翻去他翻出一本常看常读的千家诗,心想这正好用作阿风的启蒙读物。他挑了一些浅显的诗句要给阿风上课。他坐着,阿风站着,他先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就要指着诗句一个字一个字地教阿风。但是阿风不等大少爷教她,就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而且也是一样的抑扬顿挫。

大少爷惊讶得脸红筋胀了,连喊神了神了。 阿风却说,大少爷,这些诗不是你原来每天都读过的吗?我听都听熟了。 大少爷局促得把一双手直搓,又是一番感叹,阿风,可惜了,要是你能在我们学校读书就好了,我保证你一 定是个优等生哩! 阿风说:大少爷莫取笑了,阿风是个粗人,读望天书可以,叫我认定就要了我的命了。大少爷,你教吧,我喜欢听哩!你哪时喊我,我都来听你读! 又过了十来天光景,是中午时分,傅家老爷、二少爷及小姨太都歇了中觉。天上飘洒着黄沙,到处都是昏蒙蒙的。

阿风无事,极有兴味地在大门边看一个吹糖人的买卖人给一个小孩吹出一个关公关老爷来。大少爷傅如京穿着一件青竹布衫儿倚在门扉上,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静寂的午后的小街。 这时,从麻阳街的尽头,走来了几个农民打扮的人,好像喝醉了酒,一路上互相谩骂着、轻贱着,慢慢地走近了傅家门前。阿风看得清楚,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一个是肥胖的光头,一个是瘦瘦的烂眼圈,突然间就亮出了栗木做的洗衣棒,猛一下冲到了大少爷的面前,还没等大少爷醒过神来,几棒棰就把他打翻在了地上,两人一人拖着他的一只脚,像倒提着一只死狗,拖着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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