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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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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

作者:宁肯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短暂的情绪,秋天带来的喜悦不是歌唱,而是皱纹深处的安宁。新学年伊始,没有了丹和桑尼,但所有的孩子像果实那样摆在我的面前。他们长了一岁,我没有理由不爱他们。我答应过,要带他们去那条山谷。我们穿过坦巴,穿过桑尼家的后山,进入了风和圣皮乌孜山谷。

圣皮乌孜山外表看光秃秃的,山顶云雾缭绕,长年积雪,下面一直到山脚都是球状风化的岩石,没有一丝植被,那些松散的卵石看上去它们关系不错,实际上每一个都是孤立无援的,随时都可能一哄而散。但山谷就不同了,因为水源的关系,因为避开了昼夜的温差和风蚀,因为阳光充足的驻留,山谷溪水长流,植物丛生,草坪终年不衰。 有一年冬,雪后,阳光明媚,我进入谷中,沿着冬天清冽的溪水,我发现了多处冰川。通常,这样的山溪进入冬季就会变成整条冰川,但这里不然,冰川是偶然出现的。我注意观察了一下,我发现,偶然出现的冰川是被阴影留住的。

阴影留住一小段岩石上的溪水,溪水就变成了冰瀑、冰屋和冰帽,而阳光驻留的地方,溪水明快,哗哗作响,岸上的草坪隆冬之际竟茵绿如春。 我喜欢这条山谷,我把它称作内秀谷。今天我要带他们认识岩石和植物。我多少知道一点沉积岩、玄武岩、花岗岩、页岩和片麻岩之类的知识。我认为石头是大地最悠久的语言,如果不知道岩石的种类、划分、由来,我们怎能和山脉相处或交流呢?你心中没有它们的语言,它们的历史,就算你想沉思点什么也是不可能的。

植物同样也每天都诉说着什么,虽然孤独的野山榆寡言少语,像沉默的老人,但花朵纷放的野蔷薇和山枝子就十分喧哗了,至于满天星和点地梅简直一天到晚,不停的嘁嘁喳喳谈论着它们的邻居。植物的语言是大地最丰富的语言,山间一朵很普通的花,你很可能叫不出它的名字。叫不出花朵的名字会使孤独的人感到郁闷,茫然。我注意了一种花很久,就是叫不上它的名字,后来才知道叫活佛花,心一下子就豁亮了,以后再见到这种花就像见到了老友,我会蹲下来,和它说会话。是呀,人这时怎么可能孤独呢? 因此,对于我,光阴从未流逝过。

我呆在时间中,就像呆在羊卓雍、纳木措或斑戈湖的湖心。湖水不会流失,反而会有许多的时间注入。有那么多赶来的时间,河流,鸟,我活得寂静而充实。还有这么多成长的孩子。他们围着我,我也并不老,我们在山谷中。

他们问这问那,好像我是先知,我什么都知道,我说,其实我们知道得都很少,我们不可能都知道它们,我们只是它们中的一部分,而且是很小的那一部分。 午餐和歌唱是同时进行的。在谷中一块盈满阳光的草坪上,他们自由组合边舞边唱,不像在尼雪林卡那样经过精心准备,这一次完全是即兴的。事实上任何一次出行都伴着即兴舞蹈和歌唱,除非下令禁止,我又怎么可能禁止呢?我甚至不能禁止每一次的青稞酒。 每一次的酒都使我陷入寂静和回忆。

我看着他们野餐,歌唱,舞蹈,我也在其中,但好像又超然物外,我常常看见我自己。我看见我拿着一片叶子,向他们讲述这一片叶脉与另一片叶脉有什么不同。我还看见我站起来,招呼一个攀在岩壁上的男孩。下来,我说,下来,你要摔着了,桑尼,下来,快下来。桑尼从柳树上下来,我说,桑尼,该你了。

桑尼和仓曲靠着同一棵树,面对着两条不同的河。拉珍呢?拉珍,我听见我在大声喊,然后我看见了仓曲,仓曲说,拉珍在那儿,就在那儿呢!我的意识掠过河岸丛林回到了山谷。 这时候我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唿哨。唿哨来自山谷一侧的山峰上,那是一堆寂静的浑圆的卵石。不错,卵石有时也会寂静地发出唿哨。

我认可这里一切可能和不可能的事物。但这次我错了,卵石动了起来,并且有着模糊的五官,天哪,那是五六个男孩满是尘土的脸!他们是长年住在山上的放牛娃,我曾见过半山腰上缓慢蠕动的牦牛,但还从没见过它们的主人,今天终于见到他们了。他们的颜色与大自然浑然一体,就像卵石之于山峰。我不认为他们一定要走下山来,也不一定非要在山上建所学校,只要一间教室,一间草棚或石屋,挡挡风雨,足矣。事实上越是接近自然的人越能接受接近本质的教育,我想,在山上的讲台上,面对溪水长流和太阳鸟的鸣啭,这些孩子会比山下或城里的孩子,更加聚精会神地倾听我的讲解和有关历史的陈述。

我不是圣徒,但我确已洗尽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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