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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培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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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三姐与黄婉秋

作者:何培嵩[壮族]

  在我的二十多年的艺术生涯中,尤其是近十多年来,我的荣辱,毁誉,离合,悲欢——总之,我的命运,不知不觉地与《刘三姐》联结在一起了。   ——黄婉秋   一 在刀枪面前   动乱岁月。桂林。   一九六七年春末夏初的一天,苍穹明净,阳光灿烂。但风华正茂的黄婉秋的心里布满阴霾。近来她的心境常常如此。   桂林市歌舞团的两个宿舍。这天,她有事到另一个宿舍去串门。   两个工人模样的青年,尾随着找到了她。这两个青年,一高一矮,腰扎武装带,手提半自动步枪,都是一副辨不清春夏秋冬的脸。那气势甚是吓人。   她与他们素不相识。   “你就是黄婉秋吗?”   “嗯。”   “跟我们走!”高个子说。将枪托使劲朝地上一顿。   走?上哪儿?她无从知道,也无从问。桂林如今乱得很,早就分在了两派。黄婉秋由于一部《刘三姐》而成了“文艺黑线人物”,那派都无资格参加,那派都不要她。但那派都可以任意揪她,批斗她。她就像一堆像皮泥,任人搓捏,要她圆就圆,要她扁就扁。   真可谓:人为刀俎,她为鱼肉了。   而今天,是全副武装的人来找,看这架势与平日的“口诛笔伐”大异,这使她隐隐想到了“死”字。最近,桂林随意枪击和“木决”人的事,常有所闻。   她抬脚准备走。   “去什么地方?”她忍不住问。   “想知道?”   “想!”   “好吧,”矮个子将半自动步枪上了膛,在她眼前来回晃了晃,“告诉你也无妨:染——织——厂——!”   他直勾勾相着黄婉秋,有意把声调拖得老长。   婉秋只觉一股寒气袭来,不禁浑身一震。染织厂门前有一条桥,是一些乐于“收拾”人的亡命之徒所偏爱的地方。他们把人弄死了,往桥下的一张水塘一推,谓之“水葬”。婉秋听团里一位朋友说,就在十多天前,在那桥上枪决了七个无辜,那惨状让人不忍卒看。   自己是第八个冤魂!——这念头闪电般掠过她的脑标。看来,这是无疑的了。   文化革命前,她演过歌剧《江姐》,她正是饰江姐一角。江姐被叛徒甫志高出卖。沈养斋将她押赴刑场时,她整衣照镜,梳理鬓发,而后从容就义。   这么一联想,婉秋忽然有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感觉。死,对于她,不是可怕的了。   她想学江姐,最后梳理一次头发。可是,找不到镜子,也找不到梳子。   她摘下手表,交给一位相熟的老太婆:“老人家,劳烦你交给我姑妈。就说:我去了,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许再也见不着她了,让她多多保重……”   从七岁始,直至十三岁考入市桂剧团前,她都是姑妈抚养的。姑妈待她如同亲生女儿。   这块上海牌女装表,一百元买来的,玲珑小巧,走时很准,是婉秋的心爱之物。如今,她只能用它来送给姑妈,感谢老人的养育之恩。   做完这些,她随他们出去,神色自若。   走的正是去染织厂的方向。   他们急步走着。那二人一前一后,她居中。

  阳光照在她身上,暖融融的。她留恋地四顾。怎么?树,这么绿;湖水,这么清;山,这么美……一切都比平时好看。   人生短暂,如同朝露。唯有这山,这水,才是永恒的。   两只不知名的小鸟在湖边一棵树上,啁啾追逐。她看了它们好几眼。心想:它们真幸福!   这些感情,她过去从未有过。   她看到那条桥了。不远,估计距此不足五百公尺。   “站住!”前面那高个子喝道。他回身走到她跟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哼,漂亮——漂亮的脸壳有什么用,演坏戏,毒害人民!”   她坦然地回望对方的眼睛。莫非他们就在这儿动手?她侧目远处那条桥,仿佛闻见了那张泡沫斑驳的水塘里泛起的阵阵腐臭。   后面那矮个子走上来:   “你怕不怕死?只说一个字:怕。——我们立即放了你……”   他们看着她。   她沉默,昂然他顾。无言,有时是一种最高的轻蔑。少年时,她的学艺师傅常教她“好汉不吃眼前亏”。   “说呀,怕不怕?”矮个子拖腔拉调地逼问。   她忽然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和戏弄。   “不怕,就不怕!”   好硬!她竟把“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师训,丢到爪哇国去了。   那两个对视良久。   她面无惧色。真是一个硬姑娘!   两个青年又押她上路。   前头的高个子开导她:   “你这个人,演了那么多坏戏,还怕了个《刘三姐》,你说说,你知错没有?”   错?她的脸色泛紫,只觉得血直往脑门上蹿,数日来憋闷在心里的沉沉积怨,一下子像火山爆发了。   “我是演员,演员就要演戏。谁晓得演《刘三姐》会招惹来这么多的‘错’……今天我干脆把话说完了:我就是爱《刘三姐》,我不知道她究竟错在哪里,要是错,我也错到底!”   她“豁”出去了。   让睁眼看着玫瑰花的人,也看看它身上的刺。   一片死寂。气氛紧张,似一根绷如满月的弓弦,稍一用劲,就会戛然中断。   “砰!”后面的矮个放了一枪。   她感觉浑身血凝了……   传来那矮个子的骂声:“妈的,便宜了这只麻雀!”   她回头去看。矮个子茫然仰视苍穹,枪口一楼青烟尚未散尽。大概天上飞过一只麻雀,他便信手来了个“对空射击”。   那二人对视,大笑,竟弃她扬长而去。远远地,这样的对话飘入她的耳鼓:   “这妹仔一点不怕死,真看不出……”   “等她那天怕死了,再来收拾她……”   她一个人孤零零站着,脸上储满痛苦和怅惘。她想不明白,是自己凛然不惧的气势震慑住了他们?还是他们忽然动了恻隐之心?是他们玩世不恭的恶作剧?还是在百无聊赖之中寻求一种戏弄人的刺激?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宿舍。   一个搞曲艺的年轻人,悄悄给她送来一碗鸡汤。他已听得人讲刚才那件险事,特地来安慰她。这位青年人平日里常来看她。   “吃,趁热快吃!”那青年催她。   她真的饿极了,大口地吃。   她竟把刚才的事抛到脑后。   冷静下来,细细一想,她却有点儿后怕了。要是那两人真的是亡命之徒,不顾一切地给她一枪,就这么着不明不白地死去,有多冤枉,多不值得!她忽然觉得生命的宝贵。   夜里,一个相知的女友来看她,与她谈起日间的险遇,不免又是一番感慨。   女友说:“投错了我们这行,惹来这么多麻烦事,你后悔了吧?”   她淡淡笑说:“我不后悔,也不觉得投错行。我起码留下来一点让人们记取的东西。对《刘三姐》,对我这个人,现在是毁誉任由人。但我相信将来的定论会是公正的。”   到了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坐到灯下,翻出几张幸存下来的《刘三姐》剧照和电影照,泪水却似不断线的珠子,从她的脸颊滚落下来。   她在心里高声喊着:“刘三姐,刘三姐,你在哪里呀!”   她在回忆……   二 她是怎样当上刘三姐的   从小,她便与艺术结缘,年纪尚幼,她酷爱戏剧如命。一天,放晚学后,她“失踪”了,九点多还不见她回家。这是解放前的一天,人贩子多,而她才六岁。因此合家焦急,倾窠出动寻她。结果,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在同学家“演戏”,扮公主玩。哪儿离家四里远。好大胆!   父亲脸色铁一般青,高高扬起鸡毛箪子。她“扑通”跪下,但不哭,只拿毫无惧意的眼睛望着鸡毛箪子。她下跪,是因为回家晚,让家里人担心,她错了;她不愿哭,因为觉得自己学戏没罪。   爸爸叹了口气,终于没有打她。   到了十三岁,她考取桂林市桂剧团学员班。全家都反对,认为艺伶强颜为笑,地位低微。她不服,背着大人悄悄给在长春拖拉机学院念书的大哥写信;她知道,上了大学的哥哥在家里是说得话的。结果,哥哥果然支持她。她进了剧团。她胜利了。   外柔而内刚,正是她的秉性。   由于个人的爱好和党和人民的培养,使她的艺术技巧很快地成熟起来,受到艺术界各方面人士的注视。于是,一九六○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开拍故事片《刘三姐》的时候,决定她成为该片主角的万幸之机便悄然来临了。   那天,制片厂为了给《刘三姐》正式开拍做准备,正在进行着试镜头的工作。忽然,有人喊黄婉秋的名字了。   “婉秋,你来演三姐。”苏里对她说。   “什么?我……”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是你!”   她看着导演,观颜察色。苏里的神情是严肃的,认真的,完全不像是开玩笑。坚定的目光中,有期待,也有信赖。   原定的“刘三姐”不是她,她怎能不诧异呢?一九六○年春,广西十几个剧种的《刘三姐》,云集南宁举行《刘三姐》汇演大会。恰逢长影要拍故事片《刘三姐》,决定主要演员由广西挑选。广西推荐的三姐有四位,都是汇演大会上刘三姐一角的佼佼者,又是几个剧团里的名旦。她们来长影试了一百多个镜头。后来,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才决定另选的。   另选,苏里首先想到了黄婉秋。   她原先是桂林市《刘三姐》代表队的三姐,来长影饰舟妹。试镜头,顺利通过了。苏里认为,她聪明伶俐,天生丽质;而且,体形上小巧玲珑,表演起来无拘无束,落落大方,于质朴之中略带一点野气——这,正是刘三姐的形象,刘三姐的气质。   他没给婉秋时间作准备。时间实在太紧了,当时是六月底了,按计划十月前要将该片拍摄完,向国庆献礼。半年拍一个戏,谈何容易!   苏里把婉秋叫过来。   “你试演几段三姐的戏。先来‘绣绣球’这一场……”   他没给婉秋多讲戏。这是故意的。他要试试一个主角的创造能力和应变能力。   婉秋坚定地点头。   各种不同角度的、不同颜色的射灯,还有“突突”作响的摄影机,一齐对准了她。   众目睽睽!有人心里为她暗捏一把汗:她才十七岁,而且从未拍过电影,更不说这么重的角色了。   如今,她款款步出,轻坐床前,手执彩线绣绣球。一曲情歌随口而出:      花针引线线穿针,   男儿不知女儿心,   鸟儿倒知鱼在水,   鱼儿不知鸟在林……      一张粉脸,含羞答答;一双眼睛,脉脉含情。她整个人沉浸在思念爱人的热恋的幸福之中。   “太棒了,她那双眼睛会说话!”有人大叫。   众人喝彩!   苏里窃喜。但导演在摄影棚里应当是严之又严的。他不露声色。   “好!你再来一节‘三姐骂财主’的戏。”   婉秋又点头。她走过一旁,定了定神。她在酝酿情绪。现在需要的是泼辣、倔强,而且还有几分山野女子的野气。这,与刚才“绣绣球”时的柔情万种,截然不同。反差太大了!   做导演的,就是要在大起大落之中,考核一个演员的适应力,粘着力和浸透力。这正是苏里的匠心独运之处。   她出场,怒目圆瞪,双眉横竖,小嘴紧抿成一条缝——和先前判若两人。   有人道出莫怀仁的台词:“刘三姐,我劝你不要辜负我的一片好心!”   三姐怒不可遏,厉声大骂,唱道:      多谢了,   多谢你这好心人,   谢你拦路刀一把,   谢你捆人绳一根……   冷嘲热讽,嬉笑怒骂,招招式式,极具分寸,简直把这个“歌仙”的诤诤硬骨演透了。   有人鼓掌。   苏里心里暗道:“好一个火爆爆的山顶红辣椒,好一个活脱脱的刘三姐!”他甚至有点觉得,传说中的刘三姐,本该如此。   “婉秋,咱们是铁板钉钉——定了。你上“刘三姐”。过些日子,班子配齐,立即开拍!”   她一阵惊喜。“可是,这……姐姐和老师她们呢?她想到了原来的几位“刘三姐”。她不愿掠人之美。她从来不愿做对不起人的事情。   “甭担心!这,不关你的事……”   苏里心满意足,快步离去。旋即,又回来。   “婉秋,我问你个事:你没排练过,怎么把三姐演得这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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