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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廷武

/文学

在秋天的草原上

 作者:胡廷武

  1      我到康定来,并不是因为那一首蜚声中外的康定情歌,不是作为一个作家,来寻访这首情歌背后的故事,我知道有的作家和别的人在这样做,但我断定他们的刨根问底将劳而无功;民歌就是民歌,它可能成为一个故事的背景,但不会是这个故事本身。我也不是来考证这一座小城的历史,康定,也就是打箭炉,作为著名的茶马古道上的重镇,已是众所周知的历史故实,而写茶马古道的文学和影视作品,已经太多。我是纯粹来休闲的,最多是近距离地体验一下康藏草原的文化,我甚至不打算写一行字。问题是当我绝对放松、静心休闲的时刻,这个故事却不期而然地发生了:诸葛少雄今天傍晚从山坡上独个儿走下来,秦若思发现他穿在脚上的袜子不见了,而鞋却还在脚上,鞋带也系得很牢。当天晚上,若思写了一首题为《紫鸽子》的小诗,分别发表在我和少雄的手机上:      两只美丽的紫鸽子   翻越五指山   穿过牛皮的云层   在歌声盛开的草原   化成一道轻烟   神秘消逝      在我们帐篷下面不远的地方,一条小河清洌地流过,或许它只能算一道泉水,因为一步就能跨到对岸。顺流看下去,流到前面大约一公里或是五公里远的地方——在宽广的草原上,眼睛估计的距离往往不准确——它向左面转一个弯,流进深山或是另一片草原上去了。泉水清澈透明得像是不存在,水底的石头,连上面的花纹也纤毫毕现。这些经过亿万年冲击而形成的、圆滑而造型奇妙的古物,任意捞起一块都是观赏石啊,只可惜太重;同时一想到它们所背负的历史、传说,你会顿生神秘和神圣之感,你会心存畏惧,或者超然物外,取舍无意。   早晨,草原上的空气异常清新,每呼吸一口,你都感觉到像是在洗涤着心肺,令你无比舒爽。   我正在泉水边上洗脸,若思手上甩着一条毛巾,姗姗来到旁边。少雄已经洗漱完毕,现正在住地一下车上、一下帐篷地跑着,准备上山的行头。   她说:“昨晚上睡得好吗?”   我说:“睡得好。是鸟声和牛羊的叫声把我闹醒的。”   “那你肯定没有听到——昨天夜间,有一匹马到我们的营地来了。”   “不会吧?”   “我也认为不会,但这可是我亲眼看见和亲耳听到的。”她神秘兮兮地说:“我昨天晚上不好睡,睡了一阵——可能12点吧——起来小解,在恍惚中听到马‘呼噜’地打了一声响鼻,就像人打鼾一样,只是更响而且短。我抬起头来的时候,还看见小路上有一匹马,可晃眼就不见了……”    “会不会是幻觉?”   “不可能。如果光有声音或光有影子,可能会是幻觉,但是两样都十分真切。”   “你有没有叫少雄?”   “有这个必要吗?再说了,说不定是他同某一个人骑马约会呢?”说着,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事实是,我是想去叫他来着,去到他的帐篷边上,听到他正在打鼾,像马打响鼻一样。”说完又笑。   不知是谁说过,你永远不要企图完全了解一个女人。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一样地不可思议,她时而像筛子一样,有一百个小心眼,但时而她的心地又会像草原一样地坦荡,你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告诉她,由于高原反应,我本来已经治好的气管炎又犯了,咳得厉害;今天上午我打算找巴布聊聊,不跟他们上山了。   “巴布?他一天中说不上三句话,而且还是藏话——这是桑珠说的,他能跟你聊什么?你不是说这次不打算写东西吗?改变主意啦?”   “?悖?以?纫彩钦庋?衔?模?墒亲蛱焱砩夏忝欠柰娴氖焙颍?页榭瘴柿怂?骄浠埃?夯氨饶慊顾档煤谩!?BR>   “吹牛!”   “那至少也比桑珠说得好。而且,他曾经跟着马帮进过西藏,真正地走过茶马古道呢!”   “我也不想去了。”她说,“昨晚不好睡,可能也是高原反应吧?我要休息。”   桑珠为我们准备了丰富的早餐,但我和若思都没有胃口。虽然她给我们喝了藏药,但总不是一时半会就可以发生作用,于是少雄就一个人背着他沉重的摄影设备上山了。我和若思,还有桑珠,我们三个站在帐篷边上,钦羡地看着少雄的背影,他在山坡上坚定而有力地走着,像一匹强壮的牡马在精神抖擞地向上攀登。   高原上有许多有名有姓的大山,它们不仅在藏区鼎鼎有名,而且民间还传说着它们之间的爱情和战争故事;它们也因为对人类的态度不同而争吵不休。这些牵涉到神、山、草原、水、人和牲畜的美丽神奇的故事,常常使我联想起希腊的神话和传说。也有许多默默无闻的山,我们所借以落脚的,就是其中的一座。当然它有一个名字,翻译成汉语是圆圆的山脊,我们就称之为圆山。圆山庞大无比,我们、还有牛羊在其中活动,就如蚂蚁在土堆上奔忙一般。太阳从遥远的一座山背后爬上来,明亮的光辉正在驱赶那些在天上沉睡了一夜的云彩,就像牧人驱赶牛羊一样。黑色的、灰色的、镶着金边的云彩陆续散开,纯净的蓝天展现出来。我们所栖息的这座大山的圆形的山顶,在色彩丰富的天空上划出一道像虹那样的曲线。清晨的雾气润湿的青草,把山体装点得青春亮丽,它像是披上了一件厚厚的、葱绿色的、华贵的氆氇。山上没有路,从我们的帐篷的左边有一条细若毛线的小路,通到两百米外,那里有一条人马走的路,通到河对面的大路上去。而大路从南向北,穿过一马平川的草场,被深水似的青草侵占得只剩中间的一小条,像是羊肠小道了。   看着少雄大约往上走到200来米的时候,桑珠看了我和若思一眼,走向自己的牛羊去了。她昨天晚上曾告诉我们,她就在离帐篷不远之处,大约就是少雄现在正行走的地方,放牧她家的13头牦牛和20只藏绵羊。她将在那里的一块岩石上坐下来,专心致志地用纺棰纺羊毛线或是牦牛毛线。纺棰是一个十分简单但又非常神奇的工具,就像是一棵大木钉穿过一片圆形的厚木板,用这样的工具居然可以纺出毛线,你不能不感叹藏族女人的慧心和巧手。桑珠穿着浅绿色的上衣,赭红色的裙子,系着牛肋巴围腰,她和她的牛羊在一起,宛若一片彩云在大得像天宇一般的草场上飘动。   当我同巴布坐在帐篷的外面,有一句无一句地聊着的时候,我见若思在泉水边上散步。那里有一排白杨树,或可称为一个小树林,因为它们既临水而列,同时还占踞了一小片山坳。它们纷繁的树枝,从四面八方向斜上方伸出,形成一个个椭圆形的树冠。秋风适时地吹来,像喷绘似地,为白杨树的叶子上色,于是在那些原本绿色的树冠中间,有的叶片变成了红的、黄的、金黄的、黄绿色的了,就像是画家在画布上画出来的一样。若思戴着一顶草帽,像一个行吟诗人,在树下边走边沉思着,她大概是在寻找诗句吧?   过了一阵,当太阳升得更高的时候,我发现这个诗人坐在一棵树下看书。与此同时,我发现桑珠和她的牛羊不见了,她并没有在她所说的我们帐篷上面的山坡上放牧,我猜想她是赶着牛羊,跟在诸葛少雄后面翻过山去了。山坡上光滑空明,在阳光下显出一种耀眼的绿色,白云从天上飘过,在坡地上投下一片片会移动的阴影。这里那里,有些黄色、红色或紫色的斑点,那是牛羊不吃的野花。   大约中午12点的时候山坡上走下来一个人,先像一粒彩色的光点,再若一只蝴蝶,最后像是一个天使,翩然飞抵巴布的面前,原来是邻近帐篷里的小女孩益西曲珍。她在同巴布说了几句话之后,巴布就点点头,进帐篷去用一个口袋装了糌粑和奶渣,又备了一铜壶酥油茶,交给曲珍带走。原来少雄说因为要等光线,不下山来吃中饭了;于是桑珠让曲珍来带中饭上去吃。6岁的曲珍还不会说汉话,这个意思是巴布翻译给我听的。   这一天少雄、桑珠和小女孩曲珍一直到天黑才回到住地。吃完了饭,少雄就忙着去把照片输进电脑,然后让我和若思去看。他今天只拍了两张照片,但都拍得棒极了!   其中一张拍的是一座雪山。这一座被牧人奉若神明的雪山,在薄暮时分的阳光照射下,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半透明的金黄色,仿佛在闪耀着神的光辉,显得圣洁、瑰丽、又气势磅礴。近景是两座深色的山,像两只手掌的剪影,捧着这一尊水晶般的圣物。几株秋树的剪影,贴在神山和暗红色的天幕上,使照片透露着人间的生命的气息。这同少雄原来拍过的一幅照片的构图,几乎一模一样,在康区,这样的景象是屡见不鲜的,但是正如他所说的,由于光线的不同,可以呈现出不同的意境。这真是一幅不可多得的杰作!   我说:“我建议这幅照片取名为《金色的神山》,它是足以让人向往和顶礼膜拜的。”   若思立刻从地上站起来,向摆在小凳子上的电脑——准确地说是向神山圣照——双手合十,微微躬腰,作了一个揖。   她就是在弯下腰去的时候,发觉少雄丢失了袜子。她说:“噫!你怎么没有穿袜子?”   套在少雄的黑色皮鞋里的,真是一双光脚。   少雄说:“噫?真的,我袜子到哪里去了?”   “你会不会上山的时候就没有穿?”我说。   “不可能!”若思说,“一双紫色的,他起步以前我还看见穿在他的脚上。他总共带来了四双袜子,这是最薄的一双。”   少雄就手拉开旁边的旅行袋,从里面拿出三双袜子,又放进去。说“真是奇怪!”   若思平静地说:“不要找了。”   少雄说:“那你说它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飞了呗!”   我看气氛有点尴尬,赶紧说:“不就是丢了一双袜子吗?有什么了不起?再看另一张照片吧!”   像画家用画笔随意绿一笔、黄一笔画出来的平展的草场。边上,一排秋天的白杨树,浓密的枝叶,宛若一团团彩色的雾。树的后面,重峦叠嶂的群山,由于阳光的作用,色彩由油绿、到深绿、到浅绿,最妙的是中间的一带居然是橙黄色,这是阳光从云彩缝里照下来,所造成的油画一样效果。但是说老实话,画家要调试出如此丰富的阳光的颜色,无异于同上帝比技艺,注定是一件耗费生命的冒险。而摄影家做的,是记录上帝的创作,关键是你要知道上帝什么时候做这件事情,而他真正的旨趣是什么。   哦,就是为这张照片,为了等待奇妙的光线,少雄连中饭也顾不上回住地吃!   “光线真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大师啊!”我由衷地赞叹说。“哎,等等,这是什么?”   我发现在照片的右上角,有一个条形的亮点,像一枚闪闪发光的针插在山顶上。   “好像是一棵树?”少雄说。   “不是树。你局部放大了看。”若思说。   少雄把那一点放大,结果茫然不可辨;再缩小一点,看出来了,原来那是一个人骑在马上,好像还背着叉枪。他立马高冈,临风远眺。看不清楚,但感觉得出来,他的目光是望向镜头的方向。   “那是一个牧马人吗?”若思说。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说。“从形象看像个牧马人,而说他是牧马人,他为什么不同他的马在一起?”下午巴布曾经对我说,你有时在远处的山梁上,看见一个孤独的骑手,他有可能是牧马人,也可能是强盗的眼线。我不相信现在还有成股的强盗,但是我也不能说现在已经不存在安全之虞。但是我没有把巴布的话和我的想法告诉他们。   若思说:“那他是一个神秘的骑手。联想到我昨晚听到的声音,你们不感到有点神秘?”   少雄说:“在牧区,见到一个人骑马,听到马蹄声,这是很平常的事。”    “是啊,在草原上,什么事情都会发生。”若思说。   “你还在说袜子的事。”少雄说。   “我在说照片的事。”若思说。   “说到底,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吗?”少雄说。   “什么问题也不能说明。只能说明一双袜子莫名其妙地丢了。”若思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打了一个哈欠说:“困了。我要去睡了。”她先出去了。   显然,袜子丢失引发了诗人若思的想象,还有醋意,她在夜间给我和少雄发了她写的小诗。         2      这是一个阴天,浓厚的云层使草原上呈现出一种欲雨未雨的景象,那些壮丽的群山和一片又一片的广袤的草地,因为没有少雄所说的万能的阳光的照耀,加上旅途的疲乏,使我们提不起兴致。除了中午吃面包喝可乐,我们基本上都在赶路。我们从康定出发的时候走的是国道,接着是省道,后来是县里那种简朴的、狭窄的柏油路,再后来越往草原深处走去,就是简易的又走车又走马的大路了。路上来往的车子越来越少,若思无数次地问快到了吧?而少雄都说,还远着呢!   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们进入到了一个宽阔的草场。到了草场中间,我们的汽车沿着稍好一点的路面向右拐进,过了一座小石桥,穿过一个大约只有十多间藏房的小村子,驶入一座最大的四合院,在场地上停下来。   少雄说:“这里是乡政府。”   我们在车旁边等着,少雄找人去了。不一会儿,他领来了一位穿着藏装的年轻人,长长的头发束在脖子后面,头上戴着毡帽,介绍说他是副乡长,叫洛桑,他将安排我们的住地。末了少雄对洛桑说:“找个饭店吃饭吧,我们饿坏了!”   德吉朋措在酒吧里说起过,他帮我们给洛桑副乡长打了电话,但他可没有说洛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没有说他是1·85米的高个子,我们也是等到他迈步时,才感到他不卑不亢的气度。在草原上行走,你侧头看远处的青山,它们并非完全是金字塔似的有一个峰尖,有时那高高的山顶是平的,像一道立体的走廊在天际展开,洛桑那陶色的脸上高高耸起的鼻子,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少雄和洛桑在前面走着,而我和若思走在后面,她悄声对我说:“帅呆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康巴汉子!”   我开玩笑说:“你小声点,小心让少雄听见吃醋!”   洛桑把我们领到一个藏民家中。进了门,木地板中间是一个四边镶着砖的火塘,靠里的三面共安放着三张矮桌子,长条凳也是矮的。墙壁上贴着几张色彩鲜艳的画,我浏览之下,知道内容都是一些神的故事,但却不知其详。洛桑说,这是乡上惟一的一家餐馆,平时光顾的人很少,乡政府偶尔开会或是接待客人时,就是来这里就餐。主人并不能靠经营它生活,他们也是牧民,家里放养着一群马和一群牦牛。   听见有人进门,从里面迎出一位50多岁的藏族妇女。洛桑同她互道了扎西德勒,就吩咐她去准备饭菜。   吃饭的时候,桌子上又多了一个年轻人,洛桑介绍说他叫旺堆次仁,是主人家的儿子,但我看旺堆次仁同洛桑非常相像:一样的陶色的皮肤、高高的颧骨、隆起的鼻梁,还有一样的气宇轩昂。只是他们穿的藏袍不一样,洛桑的是褐色,而旺堆次仁的是绿色。我们吃的是牛羊肉,而喝的是少雄从车上带来的五粮液。两位藏族青年的酒量大得惊人,他们,加上少雄三人,一共喝了三瓶,而且往回走的时候,若无其事。旺堆次仁走到大门外送我们,苍茫暮色中,他举手向我们致意,像一株笔直的柏树挺立在那里。   回到乡政府,若思抢先去拉开车门,请洛桑坐副驾驶座。可他说:“我不坐车,我骑马。我们乡上的人都习惯骑马。”他们管理的乡,疆土辽阔,比内地的县还要大。这里是牧区,没有太多固定的居民点。他开玩笑说:“公路撵不上牧民,你见他们在那里搭了帐篷,等你公路修到,他们早就像候鸟一样地迁走了。因此乡里的公路很少,汽车没有多大用处。”他指着院子角落上的车库说:“上级配给的一辆越野车,经常不用,都快生锈了。”说话间,他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来,上面配着也是枣红色的油光闪闪的马鞍子、银黄的鞍蹬,它威风凛凛地?叶?潘闹Т肿车耐冉牛?茄?颖壬傩鄣钠?祷蛊?伞B迳9苷馄ヂ斫兴鞫啵?恢?鞘裁匆馑肌K鞫喑性刈乓桓龈叽蟮牟刈搴鹤樱?稳粑尬铮?崴陕醪剑?颐堑钠?翟诤竺娓?拧9?诵∏牛?鞫嗟慕挪浇ソサ乜炱鹄矗?詈蠓杀计鹄矗?颐堑钠?翟诤竺娓?糜行┏粤α恕K淙缓懦圃揭俺担??窃谙缂涔?飞纤俣然故遣恍校?蛭?唪さ美骱Γ辉俚搅思负趺挥新访娴钠碌厣希?颐蔷驮对堵湓诹怂鞫嗪竺妗?BR>   在坡上的几顶帐篷边上,洛桑收紧马缰,跳下马来。   他指着一块空地说:“你们的帐篷可以搭在这里。”又对着最近处的一顶帐篷“嚯!”地喊了一声,一个老人和一个姑娘从帐篷里面出来了,他们都穿着道地的藏装,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不同的是,姑娘的发辫上裹着彩色的布条,而老人的头发则只扎着红毛线。姑娘十分漂亮,她是那种你只要看过一眼,就永远不会忘记的女人。她的脸是杏仁色的,在一年中,我们会在某一个晚上,抬头看到天上的月亮是这种颜色。她的大眼睛含着笑意,她的嘴唇既厚,又闪着水光。在夕阳余辉中,她挺拔的身姿让我感受到一种陌生的美。德吉说她是这一片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这话一定是真的了。那个老人,半闭着眼睛站在那里,年龄在70到100岁之间,洛桑说这老人是这位貌若天仙的姑娘的父亲,真使我们有点不敢相信——一株老迈的树也可以开出如此灿烂的花朵?他们双手合十,说:“扎西德勒!”姑娘又用汉话说:“欢迎!” 她的汉话里有明显的藏族口音,但是清朗悦耳。   洛桑向我们介绍说老人叫巴布,你们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又介绍说姑娘叫扎西桑珠,你们叫她桑珠得啦。他又请少雄向两位牧民介绍了我们几个的名字。洛桑又用藏话向两位牧民说了一通话,话中夹杂着的一句汉语是“自助旅游”,我于是猜出他是在介绍我们是什么人、来干什么的、他们应该为我们做什么等等。最后又转过来对我们说:“你们在这里的几天,就在巴布家吃饭。饭费嘛,就按规定的给。”说完,他向两位牧民道了扎西德勒,向我们说了再见,就上马而去。走了十来米远,又回过头来,对我们说:“巴布不喝酒,但他不反对你们喝酒。”   藏区牧民的帐篷顶上和周边,有着像蛛网一样的十分复杂的绳索,而我们的帐篷相比之下十分简单,在巴布和桑珠、还有附近帐篷的年轻人和孩子的帮助之下,不到一个小时,三顶帐篷就安装就绪,连电灯也接进去了。但是这时天完全黑下来了,夜光下的草原灰蒙蒙的一片,高大的山峦,在灰色的天幕上留下模糊的轮廓,而宽阔的草原,则沉静得如同秋水。   在牧区,牧民晚上的生活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单调,年轻人会三五成群地在空地上或是某一个帐篷里唱歌、打扑克;有的出去幽会。而现在,桑珠家来了客人,这顺理成章地成了年轻人聚会的理由。在不经意间,帐篷附近的一小块空地上,已经烧起了一堆牛粪火,周围并且摆放了十来个小凳子,每个凳子上都放着一只大小不一的木碗。三个石头像三座微形的小山,托起一只黑黝黝的、不知是铜的还是陶的茶壶,茶壶里的酥油茶已经在冒着热气。一场草原PARTY就要开始了。   除了我们三人,桑珠、曲珍,还有五个年轻人,加内西热、多吉才旦、普布顿珠、扎桑、加措,有两个是从五、六里之外赶来的;桑珠一一介绍着,我们无法记住他们的名字。少雄见来了几个小伙子,赶紧去车上取来了几瓶白酒;桑珠也从家里拿来了新鲜的羊肉,放在火上烤着。   一时间满眼的俊男靓女,连六岁的曲珍也是个美女坯子。若思兴奋地大声叫着:“哎哟,眼睛都看花了!”   短暂的拘束很快过去了,大家闲聊起来,聊美丽的草原,聊他们在草原上的生活:放牧,糌粑,打酥油茶,纺毛线,聊像城里人坐车一样,骑着马到遥远的市镇去;而他们则对城市的新鲜事感兴趣。他们问,“什么叫上网呀?”“听说人人有一个手机,随时可以打电话?”“听说打电话可以互相看得见了。”……   少雄坐在桑珠和若思的中间。他似乎对桑珠的服装和身上的那些饰物感兴趣,一面认真地欣赏着,一面不断地向她问这问那。   那个叫扎桑的女孩子给我们说了一个谜语:      草坪上一头牛,   百条绳子拴住它,   嘴里吃人,   肚子里说话。      说是打一物,但我们无论如何猜不出来。最后是他们自己说出了谜底,原来这一样东西就是牧民居住的帐篷。   酥油茶煮涨了。与酥油茶和烤羊肉的香味同时飘起的,是他们的歌声。在这种场合,藏族、或许还有别的一些少数民族与汉族的不一样之处,在于他们不等任何人邀请就会唱起来、跳起来,而汉族人则普遍羞涩拘束。他们的这种秉赋,一定与他们的生存方式有关,他们在草原上放牧,地广人稀,与人交往、说话的机会不是很多,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以歌声同天地、同养育他们的草原对话,祖祖辈辈以来,就培养成了他们的这种自然而然的习惯。也许他们如此大方,还出于自信,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副好嗓子和一副灵活的手脚,都有与生俱来的、惊人的音乐和舞蹈的天赋。   但桑珠显然是他们中唱得最好的。因为他们在合唱的时候,都有意压低自己的声音,以突出桑珠的歌唱。少雄肯定是最先发现了这一点,他请桑珠单独唱一支。桑珠清了一下嗓子,说:“那我就唱了啊。”就唱了起来。她唱的歌词我一句也听不懂,可是我在她的歌声中,听到了宁静,听到了宁静中的一种缠绵的眷恋。她唱完以后,那个叫加措的年轻人给我们作了翻译,原来她唱的是一首情歌,而歌词是她自己编的:      白云哟眷恋着雪山哟,   就像一顶帽子戴在它的头上;   雄鹰哟爱慕着草原哟,   就永远在它的上空飞翔;   牛羊哟爱吃青草哟,   就把青藏高原作为故乡;   年轻人哟爱上一个姑娘哟,   就要守在她的身旁……      一个男人,他除非是善于掩饰自己,否则为着欣赏一个女人而认真地看一看她,总是难免。少雄就是这样一个不善掩饰或是不愿掩饰的人,在桑珠唱歌的时候,他是那样专注地看着她,仿佛是进入了她的旋律里面。   若思则斜视着少雄,还轻轻地摇着头,她有点失态,好在谁也没有注意到。散场的时候,她悄悄对我说:   “你看见呆鹅了吗?”   “什么呆鹅?”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我不能助长她的想法,她和少雄正在玩危险的游戏;她太敏感,而少雄又太粗糙。         3      巴布同所有牧区的老人一样,他基本上不做什么家务,顶多烧烧茶水。他的最经常的一项活计,就是拣牛粪,帐篷边上垒着一小道牛粪墙,旁边还有小金字塔似的一个羊粪堆。别小看这一点劳动成果,它可是一家人平时烧水取暖的能源。白天很多时候,他坐在神像前数着佛珠念颂经文,或是在帐篷外面拉开一把很旧的活动椅子,坐在那儿晒太阳。他眯缝着眼睛,一面手里数着念珠,一面望着遥远的天际,我相信这时他在天上看到的,不是寻常的白云,而是佛的庄严的法相。   我同巴布的谈话从他臀下的椅子开始。一说到这把椅子,他浑浊的眼睛就像突然开启的电灯那样亮起来了,因为这椅子同他在茶马古道上当赶马人的经历联系在一起,也同他的荣耀联系在一起。这是一把陈旧得不知年代,几乎可以当古董来看的、九层板的折叠椅,在角落上和折叠的关节处包着铁皮,所以虽旧如新,一点也不摇晃。这种材料,这种较为先进的结构,这么陈旧,而又出现在边远的康藏牧区,出现在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的臀下,有点不可思议。但是待这位老人说出他的经历,你就不会奇怪了。巴布说,这把椅子是道地的英国货,他让我看椅子背面左下方的一块铁包皮,上面果然有冲压出来的英文。从这里开始,巴布老人跟我说起了他的马帮生涯,说起漫漫旅途,说起难以想象的艰苦,说起在有些山道上,马蹄子在石板上啄出一个一个深深的蹄印,雨天里,那蹄印里像盛着一碗碗美酒,说起剪径的土匪、强盗。为了应付土匪和强盗,巴布所在的土司加央家的马帮是有枪的,但是关于土匪强盗,他们总是听见的多,却从来没有遇见过,但是有一次他们终于碰上了这些打家劫旅的亡命之徒。   上个世纪40年代初,拉萨是中国抗战后方的重镇之一,内外物资的频繁交流,茶马古道上马帮和牦牛帮的川流不息,造就了这个高原城市的繁荣,在这里几乎可以买得到世界各国的东西。加央土司喜欢外国的东西,那次他跟着马帮到拉萨贩卖牦牛氆氇,在一个外国人的商店里,见到这把折叠椅,就花了300元藏洋把它买下。除此之外,加央土司还买了许多洋布、洋火、洋碱之类的洋货,让每一匹马都结结实实地驮了一驮。   在茶马古道上,一路有许多寺庙,凡藏族的马帮,每到一处,都要停下来朝拜,磕几个长头。可是那一个地方,那一座寺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荒废了,只剩下四面残缺不全的片石墙壁。作为宗教的陈迹,在庙的前面有一堆玛尼堆,多少年代以来,信徒们每经过一次就在上面垒一块寄托着自己虔诚希望的石头,现在这个玛尼堆已经垒成一条长达几十米的信仰之墙。在玛尼堆与颓圮的寺庙之间,有两株高大的杨树,一株苍老的核桃树,更多的是一些枝蔓芜杂的高山柳、野杜鹃、金银花、野丁香之类的灌木丛,而寺庙后面则是一片浓郁的松树林。一条铺着白色碎石板的小路,像一条泉水一样从树林和灌木丛中曲折穿过。寺庙后面则有一条狭窄的土路,通向树林背后的大山,通向云深不知处。笃信佛教的加央土司曾经许愿说,要从拉萨带一块刻有六字真言的石头,放到这一个偏僻寺庙前的玛尼堆上——现在这一块刻有藏文六字真言的片石,就驮在一个马驮子上——因此他的马帮就离开大路,绕道到这里来了。   加央跳下马背,示意赶马人让马歇一歇。他亲自把那片远道而来的、刻有神秘咒语的石头,亲自放到玛尼堆上;又待每一个赶马人都放了一块石头到玛尼堆上后,就带着他们到寺庙前去磕头。寺庙门前有一块巨大的青石板,足够让一个人叩等身长头,被人们磨得光滑无比,他们的头、双手、膝盖和双脚,在石板上留下了7个凹痕。   巴布那时还是一个15岁的少年,精力旺盛,喜欢玩耍。他把马驮子卸下来,把马縻在路边的一小片草地上,第一个跑向寺庙;因为磕头得按尊卑、长幼的顺序来,一时轮不到他,他就从门洞进去看寺庙的废墟。空旷的院落里面除了荒草,已经了无一物。后墙根有一道石台阶,巴布沿级而上,上到顶,上面有半截墙角落,角落上有一小道窗子。巴布爬在窗口往外看。他看到寺庙后面是一个山丫口,绿色的树林从两面一直铺展到山顶之上;而从丫口看出去,可见肃穆的雪山;他们走来的这条小路,将从丫口翻下去,在某一个地方并到他们平时走的大道路上去……突然,丫口上出现了一群马匹,他清楚地看见,十来个骑马人都用一块布蒙着脸,只露出两只眼睛;一声呼啸人马就向山下冲来。巴布几乎是一秒钟也没有犹豫,就回头大喊了一声:“强盗来了!”同时朝那强盗的方向放了一枪。加央和赶马人们听见枪响,飞快拾起放在地上的枪,一边放一边冲上墙头。强盗以为对方早有准备,又一声呼啸,从寺庙后面树林间的小路飞逃而去……   危险过去了。加央土司高兴得把巴布抱起来。巴布说,加央这么忘形地拥抱一个奴隶过去和以后可没有过。加央那时对巴布说:“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本来应该奖赏你一个女人,但你还小了点,我把这椅子给你吧!”   于是巴布有了这把椅子。   “强盗是有意来抢你们的吗?”我问巴布。   “是来抢加央的。”巴布说。   “他怎么知道加央的马帮改道的事呢?”   “他们有眼线。”   “什么眼线?”   “那些单独的骑手。”巴布说,“你有时候在远处的山头上,看见一个单独的骑手,他有可能是牧马人,也有可能是强盗放的眼线——报信人。”   我忽然想起加央说过的话,就开玩笑地问他:“后来加央奖赏过你女人吗?”   巴布笑笑说:“没有。”但是他又说,有一回加央曾经与马帮在各么茸地方的女东家说:“你要是喜欢的话,我把巴布给你留下,做你的上门女婿。”巴布那时是加央家的奴隶,他这样说,有给巴布自由身分的意思,是非常了不起的恩典。   马帮从康定到拉萨,虽然大体的行程是一样的,但中途住宿的地点也会不大一致,这乃是出于马的脚力和人情方面的原因,所以沿途的一些村庄就出现了一种接待马帮的行业。那些接待马帮的人家,被马帮称为东家。东家的责任是为马帮准备饮食、马料和住宿的地方;马帮付给东家的酬金,往往不是现钱,而是一些茶叶、盐巴或别的物资。加央马帮在各么茸村的这位东家叫达利旺姆,她有一个女儿梅尕,同巴布年纪差不多,非常漂亮。达利旺姆的丈夫是个商人,同她好了一段,在她怀上梅尕之后,就杳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了,是她一个人把梅尕带大的。加央的马帮经常在这里歇脚,达利旺姆和梅尕就喜欢上了英俊又能干的巴布。有一次巴布和梅尕单独坐在火塘边烧茶水。梅尕嘴里哼着歌,不时地从身边的一只牛毛口袋里地抓一把牛粪蛋丢进火塘,火塘里的火焰立刻就“轰”地为之一旺;梅尕每重复一次,巴布的心里就涌起一次冲动,就像酥油茶一阵、又一阵地涨起。巴布承认一年有几次从那里经过,同梅尕在一起干活,成了他在茶马古道上往返奔波的艰苦日子里的一种期待。梅尕那时候还没有完全成熟,但是她有一种呼之欲出的美丽;她聪慧又善解人意;她说的藏话既不同于拉萨的,也不同于打箭炉一带的,但是他们听得懂,而且觉得有的口音别有风味;而她不说话的时候,嘴里总是在小声地唱歌……这一切强烈地吸引着巴布。   聊了一阵,在太阳升高的时候,巴布要拣牛粪了,于是我就跟着他边走边继续听他讲自己的故事。我们在草坡上转了一圈,这会儿往南走到了从公路进入我们住宿区的那条小路上,路边的浅草上,晒着几块牛粪,像炕饼一样地漂亮,这是前些天巴布在这附近就地取材做的牛粪饼,这会儿他可要把它们收到帐篷边上去了。大路上有一个人骑马经过,后来又有一个步行的人,说要到到五、六里路外的乡上去买盐巴,他们都用尊敬的口吻同巴布打招呼,说一两句话。但是毕竟走过的人太少,大路大部分都让青草占领了。有三、五只山羊在那里起劲地吃草,一面像一些小马驹似地奔跑着。   我们回到帐篷边上。巴布从口袋里一饼一饼拿出牛粪,我就和他一起,把它们整齐地垒到牛粪墙上去。   “你为什么不留在那里?”我跟巴布一起轻松地完成了这一小份工作后,他又坐在椅子上了。   “那时候我的父母还在,”巴布说。“两个姐姐出嫁了。父母老了以后还指望我赡养;而达利旺姆也不可能离开她的祖先居住的地方。”   “这个事令我很伤心。”巴布说。   沉默了一会儿,巴布转过身来,用手指向东北边说:“她的家就在那边……”顺着老人的手指望出去,我只见茫茫青山,只见无限旷远的蓝天上正在飘散而去的白云。太阳正高高地照耀在草原的上空。   就是这时候,那个叫曲珍的小女孩从山上走下来说,由于少雄要等光线,他们不下山吃饭了。在巴布为他们准备了吃的和酥油茶,让曲珍带走后,我们三个就随便地吃了饭。然后是高原反应导致的漫长的午觉,等我醒过来,太阳已经跨过我们背后的群山和面前辽阔的草场,照耀在西边的山顶上了。   巴布还坐在老地方,一面数着念珠,一面晒着太阳。他随时半闭着的眼睛有时也睁开来,看着东北边的天际。我们在那里除了蓝天和白云之外,别无所见,而巴布却从那里看到他的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初恋,看到他的一段难忘的岁月。对于初恋这个“永恒的话题”,素来就是众说纷纭的,要言之,有人认为那只是青春时期的一次盲目的性冲动;而有人认为那是刻骨铭心的一段情感经历,这种经历是永远不会淡忘的,我相信巴布的初恋是属于后一种。   若思参加了我们下午的交谈,可惜她错过了最精彩的一段。巴布后来娶过三个女人,一个在拉萨,同他们的儿子生活在一起。1950年他回到康区定居之后,再也回不了拉萨,他们的离婚手续是十年之后由合作社帮办理的。后来又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女方嫌他穷,嫌有两个需要照料的老人,终于不堪重负,同他离婚后远走外乡了。而桑珠的母亲,那个勤劳善良的女人,是邻居寡居的女儿,比他的年纪小得多,他本来指望与她白头偕老的,可是她却在生下桑珠之后不到一个月就病逝了。桑珠是巴布用羊奶和牦牛奶喂大的。老人现在的心事,一是奢望在有生之年再到各么茸那个小村庄去,与梅尕见上一面。听说梅尕的母亲达利旺姆早去世了,连她的丈夫也已离开了人世,而她同儿子孙子一个大家庭生活在一起。还听说她也有一个怪僻就是了望群山和群山之上的蓝天白云,只不过她看的方向是西南方。再就是希望他的宝贝女儿早日嫁出去。桑珠已经23岁了,在过去的草原上,这样年纪的姑娘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而桑珠却仍然不慌也不忙。附近的、还有远方的年轻人来向她求婚的很多,可是几乎所有的都被她拒绝了。而这些康巴人的后代,他们像眷恋草原的骏马一样,不论脚跑多远,而心却留在草原上,长时间地、或远或近地注视着桑珠不愿意离去。在巴布看来,这些年轻人每一个都不错,他愿意接受其中的任何一个作为自己的女婿,就只等桑珠点头了。   若思说:“桑珠难道对所有的追求者都看不上?”   巴布说:“不是。她是担心我没有人照顾。”   “这倒是。”若思说。   巴布看着苍茫的远山,不再说话了。         4      酒吧里的人们正喝得兴兴致勃勃,而从门外看出去,街道上已经安静下来了。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少雄说明天我们就要进山去,还要早起赶路呢,就站起来,出了酒吧,也走到折多河的栏杆边上去。   少雄和若思先我一步出来,他们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凭栏私语。   灯杆上的路灯这会儿显得更加明亮,不时有一辆外地来的汽车,从河对面或我们背后的马路上飞快地驶过去,卷起一溜刺鼻的灰尘;而行人越来越稀少了。近处的霓虹灯映照在多折河上,使那些瞬息万变的波浪,像一些绚丽的鲜花瓣儿,在水中漂流。几处卖烧豆腐、烤肉还有别的小吃的夜摊,飘过来阵阵带着香味的烟雾。也许,这气味也同六七十年前一样吧?我想。我知道康定,也就是打箭炉有着上千年悠久的历史,也知道它在汉藏茶马古道时期的重要的、无可替代的作用,但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印象中的康定,老是抗日战争时期作为大后方重镇的康定。   我想象着在那个时期,马灯、蜡烛、手电筒和火把照彻的不眠之夜;   想象着那些沿河而盖的简陋的木板房、瓦板房,藏族的片石房子,还有临时帐篷所组成的、到处是废物和垃圾的街道上,匆匆走着的赶马人、背夫、生意人、政府的办事人员、流浪者、乞丐、形迹可疑的男人和女人;   马驮子多得来马店里放不下,只好排在人家的屋檐底下,一个守夜的人头戴瓜皮小帽,手持一盏马灯,在那里彻夜巡逻。这个守夜人也许是一个穿着藏袍的康巴人,那么他甚至不用照明,他的皮靴踏出的沉重的脚步声、那一把在夜光下晃荡着的藏刀,即可保障货物的安全;   想着空气中弥漫着的马毛、人汗、茶叶、腐烂水果和菜叶的混合气味;   想象着那些三几步就是一家的小饭店、小食摊,从早到晚忙着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们供应食物,从而大赚其钱;   想象着那些热血沸腾的年轻人,拉着手风琴、二胡,或是吹着笛子、口琴,在向路人唱救亡歌曲;   甚至想象着马店里的人喊马叫的嚷嚷之声;   想象着在离小镇一箭之地的多折河的上游,还有的马帮没有住进马店,而是在沙滩上打野,那些倍尝艰辛的赶马人就睡在马驮子底下。   还有那些从雅安过来的背夫,他们往往在傍晚时分到达康定。他们背架上的砖茶,捆成一个巨大的矩形,如一块沉重的石板,压在他们的身上。我听说过从丽江过来的马帮,每匹马的负重不过五十公斤,而这些四川背夫的平均负重却在一百公斤以上!早已恭候在路口的各个商号的当差人,及时地把他们引到自己的商号里去下货,争先恐慌后地向他们表示问候,很让背夫们对自己的辛苦感到荣耀。完了,下了货的背夫们就会聚拢到河滩上来休息,在沙滩上垒起三角石烧茶水喝。这里也将是他们的栖息之所。但是在休息之前,他们将进行一项神秘的活动。我的朋友李旭说,背夫们先是一对一面对面地作揖打躬,说:“得罪了!”然后,其中的一个人赤裸着上身匍匐在沙滩地上,另一个人就开始用泡过的茶叶渣使劲摩擦他的背部;背夫们经过几天的长途背运,背脊都磨破了,这一摩擦虽说是为了避免发炎,也是一种治疗,但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仍使他们尖叫不已,大声骂娘。好在是,这个狠心地抚摸过他的伙伴,也将接受他残酷的抚摸……   而这一切,似乎都已经荡然无存了。不变的只有多折河,它从雪山上流下来,奔到远方去,它已经流过了几千年、几万年、甚至几亿年了,也许,它将同这一纪的人类共存亡。   夜间的凉爽的空气让人感到舒适。三五个外地人,在河对面的马路上,一边走一边高声嚷嚷着回宾馆去。一对头发白得像雪一样的外国老人,互相依偎着缓慢地从我们后面走过,走到前面,也在河边上停住脚步,背靠着栏杆,平静地交谈起来。河水喧哗,高楼之后,靛色的青山高与天齐,默然无语。一颗流星从宇宙间飞过,似乎划出了一道银色的曲线,可是一瞬间就消失了。少雄和若思在栏杆上,说着悄悄话,他们那么亲密,都快要咬着对方的耳朵了。对他们来说,这是多么美好的夜晚啊,我心里这样想着。         5      我躺在睡袋里,一边听着帐篷外面的动静,一边在看清代张潮写的一本薄薄的闲书。夜风带着凉意,拂过草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草丛里的蟋蟀叽哩叽哩地鸣叫着,带动着其它的鸣虫此起彼伏地小声吟唱。张潮在他的书里说:“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想好友,因山水想得意诗文。”又说:“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对他的话我很以为然。张潮的书,虽不是金玉之声,但是就如这昆虫的鸣唱一样,是实在的,甚至是动听的,耐人寻味的。听着、看着,不知不觉睡着了,连电灯也没有关。等醒过来,帐篷外面已经有动静了,我听见少雄又在喊若思,让她动作快一点,而我走出帐篷之后,见巴布家的帐篷顶上,已经升起了炊烟。   虽然我们到目的地已经是第二天了,却是第一次认真地坐在一起吃饭。   桑珠家的帐篷像一间真正的房子,宽大而舒适,人可以在里面自由活动,不像我们的帐篷,人只能像狗熊一样地猫在里面,只有躺下来才感觉得到它的价值。左右两边整齐堆放着他们的家当:正在使用和备用的棉被、可以当大衣披在身上的毯子、一两只包着牛皮的箱子。我还特别注意到存放着的一大捆茶叶,外面也用一张牛皮包着。在一个角落上,放着打酥油和打酥油茶的桶、铜茶壶之类。帐篷的中间是一个火塘,四面铺着地毯,地毯上又放着坐垫。正面篷壁上挂着一张不知是哪一世活佛的画像,下面有一个小小的供桌,前面的地毯上有一个坐垫,这里是巴布平时念经、打坐的地方。巴布坐在正面,我们三个坐一边,而桑珠坐在我们的对面。桑珠为我们准备的早餐同昨天一样,有糌粑、酥油、奶渣和酥油茶。我和若思昨天因为高原反应,几乎是茶饭不思,今天却胃口大开。我们已经学会用酥油来拌和糌粑,将其捏成一团送进嘴里,觉得很好吃,并且吃了不少。少雄更是赞不绝口,他说奶渣尤其好吃,有酸、甜、腥三味。   若思说:“要不,你不要回去了。”   少雄说:“为什么?”   “你这么喜欢吃酥油糌粑,何不在这里安个家?”   “再找个藏族的媳妇儿。”   我听得出来,由于少雄心直口快的赞美,若思有些不受用了,虽然她自己也吃了不少,尤其喝了不少酥油茶。而上山的时候,她又变得高高兴兴的了,就像天阴了一小会儿,突然放晴一样。而且我发现她把牛仔裤换成了一条白色的裙子。   “为什么要换上裙子?为了拍照?”   “不是。是桑珠让我换的。她说今天是个大好晴天。”   “牛仔裤上山很方便呀!”   “桑珠说裙子更方便。”   草原上的山坡,眼睛看来不是很高,但是走起来却费劲,因为这里的平地海拔已经是4000米,每往上再走一米,对心脏和血管都是考验。若思走得气喘吁吁,不断地说:“哎呀,我要坐下来歇歇了!”最后的一段是吊在少雄的胳臂肘上走上去的。   但是我们的辛苦很快得到了报偿,当我们站到平坦的山梁上临风一望时,我们都傻眼了。最使我们惊讶的是天空,它并不因为你站在高原上与之更加接近而显得低矮,恰恰相反,它是那样地空阔,而边上镶着阳光的云彩是那样地高远,使你仿佛觉得是进入到了浩渺的宇宙之中。在离天和云彩最近的地方,是高高的白得透明的雪峰,也许正是从那里,流出一股清洌的泉水,绕过我们目光所及的一座座错落交叉的青山,从我们面前的这个坡下宽广的、点缀着杂色野花的草原中间流过,在它的下面积成了一个不大的湖泊——羊湖。离湖不远的山脚下,有两间小木屋,屋后的青山覆盖着茂密的森林,像一尊披着绿色袈裟的佛在水边打坐。   “你们说那木屋是干什么用的?”若思说。   “牧民住的。”少雄已经开始在用相机寻找拍摄的景物。   “那他们为什么并不住,而住在帐篷里?”   “牧民是喜欢住帐篷,不到不得而已不愿离开。”少雄说,“但是到了下雪的季节,帐篷不堪重负,他们会收了帐篷,住进小木屋,或是附近的片石屋里去。”   “不是。”   “那么在你看来,是干什么用的?”   “约会。”若思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在山梁上一个劲地疯跑,一面拼命地、东一张西一张地拍个不停,一面嘴里赞叹着:“太美啦,真是太美啦!”同时让少雄或我为她拍下她的倩影。   “你们看、你们看,那边的山顶上,有两座古碉!”她说。   我早就看见了。沿泉水而下,在小湖东面的几重山之后的一座石山中腰的岩石上,有两座碉楼,一座是六边形的,一座是四边形的。从我们的方向看去,它们高过了巍巍主峰,一只鹰在它们的顶上盘旋,像一小片飘飞的云,或者它更像一只黑色的断了线的风筝,因为不一会,它就飞走了,我看它是飞到天边去了。   我也拍了不少。我选择的标准同他们略有差别,我主要在探寻造物主的匠心,同是一些山、水、树、云、石,何以一个地域和另一个地域会迥然不同,而且同一个景致,换一个角度,又会呈现一种新的境界?我一面拍下这些镜头,一面在心里想,这些如此地感动过我的风光,将可能出现在我的某一部作品里。   少雄则几乎一张也没有拍。他提着相机在山梁上这里、那里地比划着,一副大师的派头。末了,他终于要拍古碉了。他把三角架拎到我们前面去,支在一个地方,把笨重的相机用螺丝固定在三角架顶上。他在相机上安上一个很大的镜头,弯下腰去看取景框里的图像,像洛桑的那匹马一样,脚步在草地上不停地?依?胰ァ?戳艘徽螅?钟靡桓錾孕〉木低罚?幌履歉龃缶低贰T俸罄矗??∫⊥罚?秩ヅざ??羌苌系穆菟浚?纱喟严嗷?∠吕矗?皇痔嶙湃?羌埽?皇至嘧畔嗷?蛭易吖?矗?叩轿业暮竺嫒ァU馐蔽姨??羲技饨辛艘簧?骸氨鸸?矗 ?BR>   我扭过头去一看,见若思在离我们很远的后面,蹲在地上。   少雄说:“你怎么了?”一面加快脚步向她走去。   “傻瓜!叫你别过来!”   少雄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着我,一副不得其解的样子。   我向他竖起一个手指头。   “哦——”他恍然大悟。   这时我才体会到了桑珠的细心和智慧:她见若思只顾口福喝了许多酥油茶,当心山上小解不便,就劝她换了裙子。她可能甚至都没有同若思明说,料定麻烦到来时,若思自然会急中生智。   少雄终于又把三角架支起来,而且像刚才一样调试了好一阵,最后看似满意了,可是并没有按动快门,而是在附近的草地上坐下来,眼睛不时地看看天云。   “你干什么?”若思说。   “等阳光。”少雄两只手握着,胳膊肘放在双膝上,好像准备长时间坐下去。   “做秀!”   “看了照片你就会知道了。”少雄不为所动。   太阳事实上已经出来了,只是天上有许多云,这些奶白色的云并且飘浮不定,使得太阳时出时没,阳光时有时无。   “过一阵,”少雄对我说,“过一阵云就会散去。肯定是这样,不信你们等着。”   这一天,少雄总共只拍了三张照片:古碉,小木屋和羊湖。我和若思拍的却不计其数。下午我翻山越岭去看了古碉;而少雄和若思则迷上了一条林荫小道,一边是羊湖,一边是森林,他们在那里徜徉。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回到山顶上汇合。这时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小女孩益西曲珍离开她的羊群跑上山顶来找我们,她吃力地用汉话说了一句:“东西!”伸开双手,一只手里有一只揉成一团的、紫色的织物,正是少雄的袜子。嗣后从桑珠那里得知,曲珍在山坡上放牧的时候,远远看见有一朵紫色的野花,就要过去摘,走近一看却是一只袜子;后来又在附近看见了另一只……   这天晚上若思又来了诗兴,把昨天晚上的《紫鸽子》加了个结尾,又给我和少雄发了一遍,我觉得,虽是玩笑之作,却也有点意思,就存在了手机上:      两只美丽的紫鸽子   翻越五指山   穿过牛皮的云层   在歌声盛开的草原   化成一道轻烟   神秘消逝   美丽的天使   却在绿茵般的草丛中   发现两朵野花   那是紫鸽子的外衣         6      第二天早上,再也没有旧日人喊马嘶的景象了:马哥头们天蒙蒙亮就给马上了茶叶驮子,吆喝着人马启程,换了新马掌的马蹄子在石板路上喀哒、喀哒地敲击着,仿佛是一些长了毛的手在弹奏钢琴。背夫们像鸟儿一样地栖息了一夜之后,也准备上路了,他们将从另一个方向出发,回到雅安去。小饭店、小吃摊更早一些就为这些不辞艰辛的远行者准备好了各种吃食。沿街的商肆也开门了,这会儿不会有什么大生意可做,都是为马帮和背夫准备他们头天晚上忘记或是来不及买的小东西:一小包烟丝,两节装手电筒的电池,一块肥皂,或是一块又洗脸又揩脚、白天还能揩汗的、廉价的毛巾,几付马掌、一些钉子等等。那是一个早醒的、闹嚷嚷的城市……半个多世纪以后,这一切成了一个人的想象。   在眼前的大路上,奔驰着的是各种汽车——作为州府所在地的公务车、货车、公交车、微型车、外地旅游者的醒目的各种杂牌车,少雄的二手越野车也在里面穿插而行。少雄天不亮就起来了,他三番五次敲若思的房间门,把这位慵懒的公主叫醒,要她早点开始化妆;他又要备车,给水箱加水,检查车子的轮胎气是否充足或者其它问题。坐到车上的时候,他还最后一次清点物件,他点着大包小包数到10之后,然后逗乐着点我为11、若思12,而他自己是13。最后说:“连上人,共13件。对了。出发!”   一个多小时以后,我们到达折多山丫口,这里海拔4300米,公路上有薄薄的积雪,被汽车辗出两道黑色的车辙,近在咫尺的一个小山头,完全被雪覆盖住了,宛若一个巨大的棉花垛,在早晨的天光映照下白得耀眼。而它的圆圆的顶上,伫立着一尊白塔,有人从塔顶上,向四面八方的地下拉出无数道长长的经幡,经幡被风吹得翻动着、闪耀着,像是佛塔焕发出的彩色的光芒。比我们更性急的、先期到达的几个人在照相,若思一见,迫不及待地跑去选角度去了。少雄把一个小的数码相机递给我,让我为她拍照,他却躲进车里去了。过了一会儿,随着若思“哦——”的一声尖叫,少雄出来了,吓了周围的人一跳,他赤裸着上半身,下面只穿着在健身室穿的那种短的运动裤。他站到雪地里的一个坎上去,说:“秀一回!”平时少雄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健壮的模样,但是一脱之下,仍然使我吃了一惊。他的胸肌很发达,腹部的肌肉整齐地排列着,像两行没有撕开的小面包,肩宽背阔,四肢粗壮,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他是一个运动员。我给他拍了两张不同姿势的照片。   很快我就发现,站在某些角度,把雪山与远景组合起来,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效果。凭着左面的一道圆木栏杆往远处看去,折多山的下面,是一些绿色的、山顶圆圆的青山;而再往远处,则又是坚挺的、淡蓝色的雪峰;更远的地方,又交叉出现青山和雪峰,而最远处是云彩正在散去的霜天。像一首乐曲一样,这种节奏给人一种回肠荡气的感觉。而从右边顺着大路远眺,一望无际的,就是新都草原了。一座座的缓坡之间,呈现出一片片的、铺着绿绒毯似的山间平原。那些缓坡的下部,同样地覆盖着青草,而山顶上则往往生长着油绿色的树林,像当地人头上的浓密的头发。   这会儿少雄已经穿上衣服,在那儿用相机的镜头眺望。借助长焦镜头,我们看到美丽的新都草原,中间流过一条清亮的小河,而在很遥远的地方,有几顶黑颜色的帐篷,两三群牦牛被牧人撒在两边的坡地上,像女人们随意放在绿披肩上的黑色的珍珠。没有看到人,也许是人太小了,我们把他们误认成草原上彩点一样的花朵了。更广大的是天空,它空旷无比,时而非常丰富,时而一无所有,这样的天空之下是最宜于冥想的,我在康区的几天之中,我一直觉得这里的天空比内地的开阔。   “你昨天晚上说,我们从今天开始将不住宾馆而住帐篷了,”我指着一片片草山的胸章似的黑帐篷对少雄说。“我们的帐篷将安在那些地方——牧民的帐篷旁边吗?”   “不。”少雄说。“这一片只是我们途经之地,我们的目标是更边远的牧区。”   若思举着一个小小的拳头,情绪高昂地说:“我们的目标是北上!北上!”         7      若思是一个勤奋的业余诗人,她在昆明的报刊上不时发表一些语调清新的短诗。同其他年轻诗人的诗不一样,若思的诗是讲究韵律的,这使她的诗呈现出某种传统的色彩,但在诗意上,又是非常现代的。在阿多草原的两天中,除了在草地上散步,在白桦林里留连,又在山上疯跑了一天之外,她说连上《紫鸽子》,她已经写了十首诗,我相信巴布、桑珠、大山、广袤无垠的天穹、山下的清泉、以及清泉畔的白杨树,甚至神秘的骑手,都进入了她的诗作;少雄则接连两天上山,拍的照片虽说不多,却每一张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品;这迫使我也顿生进取之心,想下决心把对巴布的采访整理出来,但是我暂且不知道,这个材料将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文本。   吃过晚饭,我们一起在泉水边上散步。我觉得若思应该挽着少雄的手臂,可是她没挽,她忽儿像一个小女孩一样蹦啊跳的,忽儿从水中捞起一块五彩的石头,对我们说:“瞧,这石头多么漂亮,要知道,它变成今天的样子,已经修炼了上亿年了!”忽儿她又从地上拾起一片经霜的红叶,说:“这叶子比花儿更美!用作一个书签吧。”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又像人们印象中的诗人和哲学家那样,背着手,一边走一边沉思。而少雄则是东张西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随时准备掏出相机来拍上一张。   太阳还在西山顶上留连,每天看着它的光和热所创造的绿色的草原、草原上生活着的人们、自由自在的牛羊,它都久久不愿意离去。阳光斜射过来,把白杨树照耀得金黄透亮,并且把它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偶尔飘落的一片、两片树叶,像翩飞的蝴蝶,扇动着彩色的翅翼。泉水倒映着晚霞。她没有因为傍晚的来临而像人一样表现出疲倦和平静,却依然步履匆匆地流淌着,像是换了绚丽的晚装,要去赴一个遥远的约会。这情景令人陶醉,令人想找一个地方、找一把椅子坐下来,像巴布老人一样,半眯着眼睛,静静地欣赏。当然,如现在这样,几个人在白桦树下随意地走着、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闲话儿,也是非常惬意的。   突然,诸葛少雄像一只被惊动的野兽那样,三步并做两步地往我们的宿营地窜去,原来他看见了桑珠。桑珠正在帐篷外面打酥油。少雄跑过去,用手中的相机东一下、西一下地对了一阵镜头,最后跑到车里取出了三角架,在一个地方支起来,这时我们也慢慢地走上来了。   少雄从放在脚边的摄影包里,先后取出三个镜头试过,最后终于确定一个;然后他一只脚跪在地上,一只眼睛看着镜头,去调节三角架的高度;完了,再次躬着腰调节镜头,这次是调节角度,由于这个吃力的姿势保持得太久,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若思赶快从他的摄影包里熟练地掏出一块小毛巾递过去,可是他不理。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西天,说:“哎!光线!”我们也回头一看,果然见一朵云彩像一把剪刀似的伸开来,上面的一只角,把太阳遮没了大部分。太阳距山顶还有一米的样子,如果云彩不让开,这张照片即使拍出来,也将减色不少——不是减色的问题,用他的话来说是“拍废了”。他紧张地注视着镜头,注视着桑珠运动过程中的姿态,时而又回过头看一眼西天的太阳……就是一秒钟,甚至不到一秒钟,他果断地按下了快门。这时候,太阳刚好沉落在两片云彩组成的剪口里面,而很快,它又落到下面的一片云彩背后去了。   少雄把照片调出来,有点得意地说:“看看吧!”然后从若思手里接过毛巾,去擦一头一脸的汗。   桑珠家打酥油的那只桶,肯定有些年月了,深棕色的、箍着铁圈的木板上布满斑痕,而那根桶棒则被磨得光滑无比,在夕阳下闪着深釉的光泽,像烧制出来的一般。桑珠穿着一件水红色的上衣,深灰色的、家织的羊毛布的长裙,腰上系着的围裙上,绣着十几道彩虹似的花纹。月亮一样的脸庞上,这时泛出两片酡红,额头上有几粒亮晶晶的汗珠。桑珠的双手把桶棒往高处举起,然后按下,周而复始,直至把木桶中的牛奶或羊奶打得水油分离,顶上浮起厚厚一层淡黄色或白色的酥油。诸葛少雄拍下的是她刚把桶棒举在最高处的时候,这时候她的身体向上舒展而微微前倾,尽显出一个少女最美妙的身材。桑珠面朝着南方,今天最后的阳光在她的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灰黑色的帐篷像一只巨大的牦牛站在她的面前。背景是绿色的天鹅绒似的山体,而山顶上浅紫色的天宇和稀薄的白云却被少雄剪去了。整个画面简洁谐调,人、桶、帐篷,青春和沧桑,现在和过去,这一切使这幅作品显现出深沉的历史文化内涵。我相信这一张不同凡响的作品,将会登上某摄影杂志的封面。   明天是最后一天了,少雄提议我们登上后山对面的一座山上去,他认为那里肯定有新的风景可供我们欣赏。他明天只拍一张照片了,他说那位牧马人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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