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达娃
/文学
没有星光的夜
作者:扎西达娃[藏族]
夜,笼罩着西藏东北部地区靠近金沙江的一个康巴人的小村庄。这里被千年不化的蓝色晶莹的雪峰和浓密的杜鹃树丛所环抱。 一轮明月悠然升起,悬在黑??的树梢上;静静的高原之夜,极深的苍穹中没有半点云彩与星光;山峰、河流、树林和村庄,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溟?饔脑丁R狗缜崆岱鞴??啊?BR> 阿格布家门前一块空旷的草地上燃起了篝火,青杠木柴噼噼叭叭地爆响着,熊熊的火焰腾空而起。人们把大坛的酒摆了出来。村子里的男人和女人们,乘着酒兴围着篝火拉起了舞圈,在月光和火光的交映下,跳起了他们祖先延续下来的粗犷而又单调的舞蹈。 今晚是阿格布和他女人康珠结婚十周年的日子。十年前的今天,年轻美丽的康珠姑娘迈着倔强而自信的脚步,勇敢地跨进了阿格布的帐房。他俩从小在一条小河里洗澡,在一个羊群堆里长大。后来,阿格布成了村子里文武双全的第一条好汉。他去拉萨当过兵,入了党,还到内地出过一次差,是村里唯一见过世面的人。 为今天这个日子,阿格布夫妇酿了十几坛酒。他俩这一年秋后打下的粮食在后院堆了金山。两口子商量好了,等冬闲时挺起胸膛去拉萨买山南的马鞍、拉萨的红玛瑙装饰品、内地的绸缎,还要买很多很多东西。 康珠三十岁了,但仍是村里没人能比的美人儿,脸上光生生、白嫩嫩的,乳房毫不羞怯地倔强地耸立着。这会儿她喝多了点儿,笑眼朦胧。女人在微醉时格外迷人。和大家手拉手跳舞时,她一直偎在丈夫身旁,不时地抽出一只手在丈夫脸颊亲昵地拍拍。 “真好,大哥。真好,不是吗?” “真好!”丈夫俯下身吻吻她美丽的额头。 跳舞的人们,随着越烧越旺的火焰更加狂欢起来。男人们宽大的长袍像大鹏展翅,女人们飘垂的长袖像柳枝飞舞。歌声里夹杂着口哨声和男女青年兴奋的调笑声: “挨紧点,我的夜莺。” “别碰我,你这头公牛!” “你那熊掌一样的脚怎么老踩我?” “把你爪子拿开,你总摸我。” “嘻嘻……!” “哈哈……!” 大家唱歌,喝酒,跳舞,调闹…… 一阵夜风把火星吹得漫天飞舞,月光下的草地扬起了白色的灰烬。 从夜色里,走过来一个年青的流浪人。他有二十七八岁,衣衫褴褛,戴一顶肮脏破旧的印度卷边礼帽,长长的辫子盘扎在礼帽上,看样子是澜沧江一带的康巴人。他身上什么也没有,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鹰一般闪亮的眼睛和镶银的腰刀。 谁也不认识他。 “喂!流浪人,加入我们的舞圈吧。”有人喊道。 “来吧,有酒。” “你要是走饿了,这里的主人是不会吝啬的。” “听我说,”流浪人叉腿站立,声音嘶哑,“打听一个人,格布在这儿吗?” “这里有一个阿格布。”有人回答。 “大概就是他。”流浪人说。 “阿格布,他要见你。” “谁?”阿格布从女人亲热的拥抱中转过头来。 “过来吧,”村里人说,“天天和老婆像影子一样粘在一起,还不够你亲热的。” 阿格布笑了。 “你好。”他走到年青的流浪人面前,“不知从哪儿来、也不知上哪儿去的客人。” “对,我不知从哪儿来,可我清楚该往哪儿去。你过去叫格布?”流浪人上下打量着他。 “你找我?” “你父亲是铁匠云登,过去在查雅那边很有名?” “对,可他早死了。你认识?” “我累坏了。”流浪人说。 “女人,端酒来。”阿格布说,“喂!小伙子们,看着我做什么?姑娘们,你们跳呀。” “跳呀!” “哦哦!” 人们重新跳起舞。 “她是你妻子?”流浪人接过酒问阿格布。 “今晚是我们结婚十年的日子。”他搂着女人的肩膀说。 “长得真漂亮!”流浪人赞叹道。 “这没什么说的。” “幸福吗?” “谁?我?当然!” “呵,你就是格布。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为什么要找我?” “十年!”流浪人张开手掌翻了翻,“从你尝到幸福滋味的那年起。” “你?!……女人,你去吧,和大家一起玩去。”阿格布拍拍女人的头说。 “他是谁?”她问。 “不知道。他可能要给我讲一个故事。” 阿格布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真聪明,格布。”流浪人说。 “我当然也该听听,”女人说,“我的男人每天晚上都在枕边给我讲一个。不是吗,大哥?” “昨天晚上我就没讲。” “那是我往后院运了一天粮食,太累了,才没让你讲。”她分辩道。 “大姐,还是听丈夫的话,和大家去跳舞吧,我讲的是一个古老的故事。” “女人,别扯我的衣服。去,听话,要不……”他高高举起手掌,吓唬着做出要砍她的样子。 “难道我不是你妻子么,妻子能跟丈夫分开?”康珠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她边说边迈开脚,“好吧,如果你已经不爱我的话,哼!我知道,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喂,需要我的时候喊一声。” “再喝一碗?”阿格布问流浪人。 “哦,行了,这会儿我已经有劲了。” “往哪儿?” “我看……那边很好。”流浪人指了指黑??的一片树林。 “……后来,我长到十七岁,妈妈就告诉了我这件事。”流浪人说。 他俩在树林里一片空旷的草地上,站了一个多时辰。这是一片宁静的地方,月亮在他们头上、肩上洒下一层寒冷的青光。远处,村里的人们的狂欢声隐隐约约飘过来,草叶上和颤抖的野花瓣上滚动着晶莹透亮的露珠。流浪人讲完了那个古老的故事。 “哦!”阿格布拍拍脑瓜,“想起来了,父亲死以前讲过,为你父亲的马钉掌,马踢了他一脚,他在马屁股上砍了一刀。那时候的人们,脾气都像野马一样火暴,是不?为这点小事两人就动了刀。这么说,你是来为父亲报仇的。” “我到底找到了你。十年。你看,我什么都光了,身上只有父亲给我留下的报仇的刀。” “要是——,今天你又死在我的刀下呢?” “嘿嘿!我的儿子长大后再来找你,你要死了,就找你儿子。我们康巴人的传统你也知道!” “一代一代,打不完的冤家。”他望着远方深邃的夜,“不,我不想伤害你。和我拚刀子,你要吃亏的,去再找个朋友来。” “哦呀!你想激怒我!”流浪人发怒了,他拔出刀来。康巴人请朋友替自己与仇人决斗,是懦弱的表现。 “流浪人,交个朋友吧。那是旧社会的事,我们现在要好好过日子,太太平平地。我是党员,哦,还当过解放军。”他上前要拉他的手。 “我再说一遍,”流浪人后退一步,“要么拚刀子,要么在我面前跪下。我父亲就因为没有选择后一条路,像一条汉子死在刀下。” 对于康巴人,再没有什么比跪在别人面前更耻辱的了。阿格布鼻子哼哼地拔刀出鞘,但又插了进去。 “我是共产党员……”他呼吸变得粗沉了。 树林里闪出了一条长龙般的火把队伍。喧闹中,人们呼唤着阿格布的名字,其中夹着康珠的喊声。 执火把的人们拥了过来,在草地上站了密密麻麻的一圈,把他俩围在圈子里。人们毫不惊讶,谁不懂得眼前要发生什么事,谁就算不得康巴人。 康珠抽出一把铮亮的长刀。那是在路上从别人手中夺来的。 “他是替朋友、还是为亲人报仇?”她问丈夫。 “他父亲过去被我父亲杀了。就是这样。” “这个故事你可没给我讲过。”她将刀递给他,“拿着,用起来你会顺手的,我试过。” 他接过刀,用拇指在刀口上刮刮,下意识地在检验刀刃是否锋利。突然他抬腿在膝盖上猛一磕,“当!”钢刀断成两截。 “好汉!” “哦呀呀!”人群中发出惊叹声。 “现在,该把你的刀抽出来了”康珠喊道。 心肠慈善的人们劝道: “亲人们,求求你们,安安静静地生活吧!” “有政府,天大的事也能解决。别动刀哇!” 阿格布双手垂下了,不声不响,嘴唇在抖动着。 “大哥,”康珠抱住他,“莫非你中了魔?你不会怕的,你是真正的康巴汉子,对吧?你要是倒下,我康珠为你守一辈子寡。” “喂!舍不得老婆就跪下吧!”流浪人用刀尖划着草地说。 阿格布扬起头来,猛地拔出刀,他眼里闪着被激怒的光芒。人们愤怒了。一个青年跳出来用火把朝流浪汉人抡去,流浪人毫不在意地挥刀一挡,就将火把削去了一截,火苗滚在地上。人们推推搡搡,吹口哨、啐唾沫招惹流浪人,但他全然不睬,只盯着阿格布。 “谁再乱叫乱动,我先劈了他!”阿格布跺脚喊道。 人们雅雀无声地静下来。 “流浪人,留下你的地址回去吧,有一天我会带着吉祥雪白的哈达来到你的家乡。上一代的宿债,应该由我们结束了,今天我们都是解放了的农奴。”阿格布恳求地说道。 流浪人张了张嘴,最后倔强地摇摇头。 几个年青人,把钢刀一齐顶在流浪人的背上。他们嚷道: “现在没有你后退的地方了,快亮出你的武艺来吧,让我们见识见识!” 阿格布说服不了村里人,更说服不了流浪人。他牙齿咬得格格响,胸脯一起一伏。最后一横心,狠狠地咆哮道: “我跪!我跪!”他像是患了疟病,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双腿一弯,朝天高喊:“阿格布是共产党员呵……” 阿格布第一个背叛了村里千百年视为生命的传统。他在比他瘦小的外乡人面前投降了,全身匍匐在年青的流浪人脚下。 一瞬间流浪人惊讶得刀从手中落了下来。 人群,像被一个劈雷惊炸开的羊群,姑娘们难过得几乎晕过去,小伙子们愤怒得狂跳起来,老年人痛心疾首。 康珠猛地闭上眼,难过地仰起头,颤颤地吸了口气,两眼滚出了一颗颗泪珠。她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人群。 “丢脸哪!” “什么好汉,他是吃父母身上的肉的人。” “佛爷,让我瞎了眼吧。” 人们举刀涌向流浪人。流浪人含笑而立,毫不畏惧地等待着乱刀砍来。 “放他走,他还年轻。”阿格布跳起来,拔刀保护着流浪人。他猫着腰,将刀横在胸前,身上发出可怕的杀气。这架式,这声音,使人感到从头到脚毛骨悚然。 人们忽然害怕了,纷纷躲开一条道。阿格布收起刀,像个醉汉恍恍惚惚地走进树林里。流浪人扶了扶帽子,也跟了去。 人们默默无语地散了。 “阿格布,你等等。阿格布,你听我说,”流浪人在树林里拦住阿格布说,“你不是那种人,为什么给自己丢脸?你是条好汉,他们不应该这样骂你。这样吧,我给你跪下,咱们再决斗。” 此刻,流浪人对他产生的敬意已淹没了杀父之仇,只是根深蒂固的观念在驱使他固执地要履行古老野蛮的仪式。 “我可以砍倒你,我能!”阿格布坐在石头上激动地说。 流浪人也挨在他身边坐下,等待着…… 村里,不知什么时候起,一个老艺人的胡琴在拉着一首古老悲怆的曲子,叫人心烦意乱。 天上没有一颗星辰,只有一轮圆月孤寂地高悬着。 阿格布忘记了一直在他身边的流浪人。他遥望夜空,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阿格布,大哥,”流浪人悄声说,“听你的话,交个朋友吧。其实,我打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父亲,听妈妈说他是个酒鬼。只是,我们康巴人都这样做,我也是康巴人。唉,我并没有赢,你,才是好汉!” 阿格布慢慢转过头来,紧紧地握住了流浪人的手。 松树和杜鹃林里,两个男人左手大拇指上缠着布条,上面涂着松香油脂,点燃后高高举起,朝着西方跪下。 “我们对佛发誓:阿格布和拉吉从此结为生死朋友,永远像亲兄弟一样,一辈子忘记过去的仇恨。” 阿格布拉着流浪人——拉吉的手,给他讲起他当兵的事情,那里的人怎么有文化,懂许多的事,他入党时,团政委给他讲共产党人要同旧的传统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 拉吉似懂非懂地眨着眼,忽然想起了他的刀,说: “你等一等,大哥,我的刀还留在刚才那草地上,我取了就回来。” 阿格布等着。突然,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进他猎犬一般灵敏的耳朵里。他忙跑过去。 快到那片草地时,他看见一个黑影在晃动。 “喂,拉吉,是你吗?” “……” 他看清楚了,拉吉全身痉挛地要站起来,可是却一下子栽到地上了。那把闪着青光的长刀还直端端扎在地上。他跑过去,想抱起拉吉,但是,他手上摸到了热热的血。 “拉吉,你说话,谁捅的刀?告诉我,谁?” 拉吉躺在地上不再挣扎,只是大口喘着气。 “大哥,别问了,我想安静一下。你是我一直寻找的仇人,也是我第一次交结的朋友。啊!我的康巴人哪……” 阿格布俯下身,扳住拉吉的肩膀,要把拉吉背起来。但是,拉吉把他推开了。 “别动,我烦。听我把话说完。”他抬手拉散长辫,取下头上的破礼帽甩给他,“要是有一一我的儿子找到你,就交给他。他会知道,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拉吉,谁捅的刀,告诉我。”他大声问道。 拉吉快要死了。有人在他腰上刺了一刀,大概伤了脾脏。但他傲气未消地说: “替我把脸遮上。我这样子一定难看,别让他们……笑话。” 阿格布取下自己的崭新的礼帽,轻轻盖住拉吉的脸。始终没发出一声呻吟,拉吉在礼帽下面咽了气。 “野蛮!野蛮!”阿格布一腔热血往上涌,他像一头发怒的野兽,围着同伴的尸体急步走着。 月亮似乎对这不平常的景象也产生了畏惧,更显得凄凉惨白;在草丛里啾啾唧唧鸣叫的秋虫也寂然无声了。一个朦胧的倩影静静地立在月光里,是康珠。死一般静寂的夜分明听得清她轻微的喘息声。她一步步走近阿格布,用那双柔软的手抚摸着他的肩头,随即将她的头埋在他袒露的胸脯上。月光下,她的面庞像新婚之夜一样美丽,犹如初开的一朵野玫瑰。她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彩。 “他死了。”她松了一口气说。 “他死了。”他痴滞地凝视她说。 他握住了她一只滑腻腻、黏乎乎的手。 “天哪!你们已经交了朋友了!”她摸到了他左手的被烧焦的大拇指。 “你疯了,阿格布,放开!你要把我的手捏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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