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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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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无乡

作者:关仁山[满族]

这年冬天反常。往年冬天,福镇就有下不完的雪。福镇人喜雪,雪天里赶大集,而且结婚的特别多。福镇女镇长陈凤珍记得自己也是雪天里举行婚礼的。今年镇里经济滑坡,也不至于老天爷动怒。

可是到了农历大寒,愣是一星雪花没掉。土拉光叽的街道除了大集,便显得冷冷清清,更别提那婚礼的热闹了。寒流倒是不断弦儿地来,使镇上有股难闻的气味。 冷节气里,一天到晚净是难事儿。陈凤珍从镇政府搬回家里躲清静。

镇政府每天都有要帐的,还有农民告状的,眼不见为净吧。其实她的家就是父亲的家。她的丈夫和婆家都在县城。傍晚吃过饭,陈凤珍坐在灯下看书。书是丈夫田耕从城里捎来的,关于农村股份制的书。

这些天她迷恋股份制,对现今杂乱无序的乡镇经济,股份制也许是个好招子。这阵儿家里也不安静了,天不下雪患病的多起来,满街筒子都是咳嗽声。陈凤珍父亲是镇上开药铺的,小药铺猛地火起来,父亲的炒药锅昼夜亢亩地响着。连经常在外乡卖野药的弟弟陈凤宝也赶回来,回入家庭熬药大会战。父亲一边掏药一边哼着“扁食歌”。

她知道这是民间祭礼古代名医扁鹊的歌,父亲哼了几十年了,凤宝和小媳妇阿香边熬药边调笑。阿香并不嫌弃凤宝的瘸腿。这家伙卖野药嘴皮子练得不善,不仅嘴巴拢人,而且在床上缠绵起来也不差。凤宝说,这年头市场疲软,可有两样不软!阿香问啥两样!凤宝笑嘻嘻地说:一是卖淫的,二是咱卖药的。阿香笑着揪凤宝的耳朵问,你个鬼东西咱知道?是不是在外头嫖女人?凤宝讨饶说俺有色心没色胆哩。

父亲阴眉沉脸地训斥凤宝,别胡扯淡,混帐东西!那些玩艺儿与咱卖药能往一块儿扯么?陈凤珍合上书,弄得哭笑不得,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她又听凤宝解释说,爹,俺错了,是不一样。咱卖药有淡季,人家可没淡季。父亲生气地骂,你小子中啥邪气啦?咱祖传立佛丹有淡季吗?一年四季都叫好儿。阿香顺杆爬说,凤宝,你不能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凤宝咧嘴笑。父亲又嘟囔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快熬药吧!陈凤珍就听不到他们说笑了,只有单调的炒药声。

北凤挺硬,凤很响地拍打门扇。冷节气并没冻掉风珍的热情。刚才父亲说的立佛丹启发了她。她知道立佛丹的祖传医治下肢瘫痪的药。眼下镇里好多企业都瘫痪了,医治它的立佛丹是啥呢?福镇是富镇,与其它乡镇比一直是羊群出骆驼。

撑到今年冬天也不行了,里走外转见不着钱。镇财政逮住蛤蟆攥出尿,手拿把掐仍不见亮儿。前几位镇长都升了,据说都是因为敢于上顶目上规模,勇于负债经营,有了政绩也肥了腰包,轮到陈凤珍接手,赶上银行不放贷,治理整顿烂摊子。一年的光景,镇里经济越治越乱,好多企业关门放假了,银行催还贷款和外地索债的不断。眼瞅快年根儿了,县里又要各乡镇报产值。

福镇报啥?她愁。那次去县里开会,宗县长夸他们精神文明抓得不错。言外之意是经济上不去,一手硬一手软了。都知道宗县长器重陈凤珍,不仅仅是赏识她,而且因为他们都是一条线上的。宗县长当过团委书记,而陈凤珍被宗县长提名来到福镇之前也是团县委书记。

陈凤珍能摸领导意图,一到福镇就将镇团委书记小吴提为副镇长。这种团结方式确实不错,小吴鞍前马后围她转呢。陈凤珍继续看那本股份制的书,她好像找到了祖传的立佛丹。 这时院里有车笛响。陈凤珍抬头看见副镇长小吴进屋来,脸冻得通红。

小吴说,陈镇长,又出事啦。陈凤珍问出啥事啦?小吴说,那几户承包草场的农民,把咱镇政府给告啦。陈凤珍收起书叹道,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小吴说,宋书记让我通知你出庭,潘老五去珠海要债去啦!都是潘老五惹下的锅,干吗要你一人?陈凤珍沉吟半晌无语。她知道镇党委书记宋鹤年是部队转业干部,跟县委组织部李部长是部队战友。

他比陈凤珍早到福镇两年,福镇的农工商联合公司总经理潘五兰也是宋书记的人。虽然由陈凤珍挂着公司总管,实际早已被潘五兰架空,直接由一把手老宋调遣。好事轮不着陈凤珍,被告出庭的孬鼻子事自然跑不了她。潘五兰经理男人起女人名儿,处处晦气,人们都叫他潘老五。潘老五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农民企业家,福镇乡镇企业的创始人。

伺候了几任书记镇长了,喜欢他也好,恼他也罢,谁也动不了他。福镇的厂长们都是潘老五一手提拔的,别人很难插手,陈凤珍发号施令也都是通过潘老五进行。小吴又说,潘老五哪是去要债,分明是躲了。陈凤珍咬咬牙说,我去出庭,变不了凤凰还变不了胡家雀么?没干成光彩事儿还怕丢人?小吴相信陈镇长能对付过去,可心里还在鸣不平。这场民告官的官司完全是潘老五一手惹起的,潘老五听谁的?还不是听一把手宋书记的?她记得镇塑料厂从西德进口一些废塑料,潘老五提议并一手操办。

当时陈凤珍和几个副镇长都提醒他,别上外国佬的当,潘老五眼里压根儿就没他们,他只听一把手的,他向来都这样。废塑料运回福镇,一拆集装箱就傻眼了,全是臭味熏天的民用垃圾,往东河坡一卸,捡破烂的就围上来,还翻出不少黄色画报来。陈凤珍让潘老五赶紧派人看管。正是春天的雨季,雨水将垃圾冲散了,污水顺东河流向那片草泊,不久那片春笋般的芦草都枯死了。草场是上了保险的,县保险公司来人查看,是废垃圾里的污水污染的。

保险合同没有这一项。草场承包者刘继善等几户农民找潘老五,他们要求索赔。潘老五没好气儿地说,俺这儿有100万的垃圾找谁去赔?除非德国佬赔了俺,俺就赔你们!然后潘老五就去给德国拨电话。对方哈喽哈喽叫两声就放了,话务员当即朝潘老五要2000元电话费。哈喽哈喽两千块的话柄就在福镇传开了。

陈凤珍要求镇党委对这一事件追究责任。宋书记说咋追究?这十几年经潘老五贷款就有两个亿,谁接手谁来还?陈凤珍哑口无言。潘老五这陈儿真成爷了。退休的公安局副局长老徐给他当保镖,还从镇医院聘请了贴身保健医生。有个头疼脑热的病,银行行长都来看他。

那些农民不交村里草场承包费,追着潘老五要钱,拖到了冬天也没个眉目。陈凤珍开始也帮着农民说话,后来听说几户农村中有她三姑家,也就不张嘴了。小吴愤愤不平地说,潘老五穷横凭个啥?还不是能欠债。这阵儿黄世仁都给杨白苏叫爷!陈凤珍苦笑说,别这样说,老潘也想把镇里经济搞上去,碰着这样大气候,加上他素质又差,没办法呀!这些天,县里号召各乡镇搞股份制,可谁也不敢动。我想,咱们带个头,摸一套经验出来。

不是说,福镇历来出经验嘛!股份制企业和股份制公司,就能避免进口废垃圾这样的失误,兴许能把乱哄哄的乡镇经济捋顺过来!小吴颇有疑惑地说,咋个股份制?还不是换汤不换药。陈凤珍解释说,各企业吸收股份,搞股份制企业,对于镇总公司,各企业和分公司就是股东。企业和总公司分别成立董事会,大的经济活动要由董事会决定,这样的话,乡镇经济才有可能走向良性循环的轨道。小吴点头说,想法很好,不过,这不等于罢潘老五的权嘛,他不会答应的。陈凤珍说,大势所趋,我们耐心做他的思想工作。

小吴说,潘老五反对,宋书记也不会支持的。陈凤珍笑笑说,这是给他一把手脸上添光的事儿,他会转过弯儿来的。在乡镇一把手和二把手是有本质区别的,镇里成绩多大。也得记到老宋的帐上。小吴摇头说,那难说,宋书记这人难看透!陈凤珍说,他反对更好,反对咱也干。

小吴笑了,心想那样出政绩可能就记陈镇长身上了。经济上不去,搞出一套经验来,她见到宗县长也好有话说。陈凤珍站起身,脸上显出被压抑的兴奋说,这场官司打定啦!镇政府是输是赢,都说明搞股份制的必要性。哪找这材料?小吴,你执笔写写吧!然后她披上军大衣说,小吴,跟我去那几家看看。小吴没吱声就跟陈凤珍走出屋子。

凤宝拐着身子朝吴镇长摆手说,吴镇长有空来呀,缺医短药的说话。陈凤珍瞪凤宝一眼说哪有咒人吃药的。凤宝嘻嘻地笑,吴镇长不是刚结婚么,俺说的是那种药。陈凤珍说瞧你个没正经的。小吴边笑边往外走。

陈凤珍骂归骂,她从心里挺服气这个瘸弟弟。凤宝研制了一种民间补药挺畅销,他姐夫田耕来了就朝他要这药。陈凤珍生得高高壮壮的,而田耕是个戴眼镜的瘦弱书生。他跟陈凤珍头一宿见面还行,过两天就支撑不住嘴里老讲股份制,吃上凤宝的药就再也不讲股份制了,天一落黑就朝凤珍身上乱摸,惹得陈凤珍烦他了。自从她调到福镇来,田耕才不大吃这种药了。

小吴开那辆旧212来的,是镇里镇厂淘汰下来的旧车。陈凤珍钻进去感觉四处跑风,冷呵呵的。好在他们要去的草上庄离镇子不远,吸袋烟的时辰就到了。这村的地皮儿陈凤珍踩熟了,她三姑在这村,她从小就跑三姑家玩。草场被污染事件,她也跑来几次,为那几家农民办了点实事。

她怕因她出庭,这几家农民心里有负担,就来说说。车路过三姑家门口的时候,陈凤珍扭头望了望,看见三姑院里屋里围了好多人。她怕是出啥事了就让小吴下车看看。小吴看回来说三姑正上香算命呢,好多远道来的农民,屋里盛不下在外头等着。陈凤珍半晌无语,叹一声示意小吴快开车。

三姑上香算命看病是收钱的,她知道就得管。她在汽车拐弯的时候看到三姑家门楼上插满了灰白的艾叶,三姑管这叫桃符。艾叶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她不明白三姑为啥成仙了呢?她不信,可有那么多人信。想起来三姑命够苦的,从小就浑身多病,二十出头就瘫痪在炕头上,东求医西寻药,家都败了也没啥起色。

后来又建议她去远村的一个大仙那里看看。三姑说那行么?三姑夫说有病乱投医看看再说。三姑被马车拉着去了远村的大仙家里,大仙一见她就给三姑跑下了,并学了两声蛤蟆叫。大仙说他是蛤蟆仙,而三姑是狐仙,仙中之王,请她赶紧出道上香,有病自除有祸也自消了。三姑半信半疑回来操持上香。

果然如蛤蟆仙所说的,三姑上香能看病看宅看命相,自己的病也好起来,在这块地儿上声名大震。陈凤珍委实弄不明白,也不想去弄明白。三姑托她父亲捎信给她,注意这小人亲近那贵人的,她还能升官的,陈凤珍一概不睬。一个乡下老太太该成组织部长了。不过,近来她还真听到风声,说三姑将草上庄全村老少都算服了,连村支书村长都找她,卖地建厂等大事都请三姑踏看风水。

村委会研究好的决议,愣让三姑的香火给否了。陈凤珍听到又好气又好笑,让父亲给三姑捎信别太张狂了,否则影响太大,别怪她这个当镇长的侄女无情。陈凤珍问小吴说,你信我三姑那套么?小吴迟疑一下说,这年头的事儿没准儿,啥也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陈凤珍笑说,小吴啥时也学油啦?小吴板了脸说,不是油,你三姑够神的。就拿镇塑料厂来说吧,当初潘老五选东河岸边的老坟地当厂址,厂长老周也是草上庄的,老周就请你三姑看看风水,你三姑说这地方凶,压着龙头了,建厂准黄。

潘老五被老周骂了一顿,还是没挪地方,结果咋样?一开工建房就砸死了人,门口那段路老翻车。厂子建起来就没盈利过,潘老五又从德国进口废塑料,是垃圾不说,又惹出这场官司,厂子一进夏天就关门了。陈凤珍听得心里嗖嗖冒凉气。她说,别说了,听起来怪吓人的。哎,今晚上,咱们见见老周。

小吴点头开车,不一会儿就在村民李继善家门口停下来。风大了,铜钱大小的树叶子满地滚动。 李继善人缘好,每天晚上家里串门的都是一屋子。大伙正为官司开庭的事戗戗,见陈凤珍和小吴进来都挺吃惊。李继善的父亲见陈凤珍就说,陈镇长呀,俺们这几户打官司可不是冲你呀!早知是你出庭,俺们就撤诉啦!都是潘老五那杂种给俺逼到这份上啦!陈凤珍朗笑道,没事儿,公司是镇里的,我是镇长出庭是应该的,我就怕你们有顾虑,才来看看。

一句话说得李继善一家子挺感动。李继善说,陈镇长没给俺们少操心哪!陈凤珍示意大伙该唠啥唠啥,然后她就盘腿坐在大炕上烤火盆子。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陈凤珍如鱼得水。她说坐在老乡的大炕上心里踏实,上了法庭也有根哩!李继善端来一盘子瓜籽,陈凤珍一边嗑瓜籽一边逗大伙说实话。好多人有些拘束,同着镇长好像没啥可唠的了,陈凤珍就往股份制上引。

她听说这几户农民承包草场的形式是股份制。这回李继善和乡亲们就打开话匣子了。陈凤珍让小吴找塑料厂厂长老周来。老周与李继善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好哥们儿,这阵儿在家歇着,一直为这几户农民幕后出主意。老周怕伤了潘老五,一直不敢在公开场合亮观点。

听说陈镇长听他,犹豫了半天还是硬着头皮来了。陈凤珍问他一些塑料厂的情况。她看出老周有些慌,额头沁出青虚虚的冷汗。老周检讨似地说,都怪俺无能,没把厂子搞好,辜负了陈镇长和潘经理的希望。陈凤珍笑起来说,咱们不是开批斗会,你尽管拿观点,你看厂子还有救么?老周想了想说,咱没救?荒年饿不死精明汉,只要干,还是有救的,主要是管理……陈凤珍再往下追问,老周就不再说了。

她看出他的心思,只要潘老五不乱插杠子就成。陈凤珍说,镇里马上推广股份制,完全科学管理,按经济规律办事。老周脸松活了说,真正是好招子。我们早就盼着改革一下,要是股份制,我和李继善两人承包塑料厂。陈凤珍与小吴对视一眼,两人都笑起来。

老周叹道,镇长,我看着那堆机器扔着心疼哩!真打实凿地干吧,不干没出路。小吴笑道,阎王爷不知小鬼难受,你不怕那块地方犯邪气?老周不好意思地说,那不算啥,人正能压邪,再说,求三婶子上香给寻个破法儿,准能镇住。陈凤珍和小吴大笑起来。小吴举手指指点点说,他妈的,这日子确实有邪气,是得靠正气拨一拨啦!陈凤珍笑说,瞧,小吴也上仙儿啦!一屋子人都跟着笑。说说笑笑直到深夜风息,陈凤珍和小吴才回到镇上。

涉及潘老五的经济案连法院都很憷头。要不是被告方陈凤珍在法庭上替原告说话,恐怕这案情又羊屙屎似地拖下来。陈凤珍在县城找了宗县长,想尽快将这码??率铝硕希?舶炎ス煞葜频南敕ǘ枷蜃谙爻に盗耍?谙爻ねχС帧7ㄔ憾隙ㄓ筛U蚺┕ど坦?鞠蚱呋?┟衽獬ゲ莩∷鹗Х?0万元。回到镇上,陈凤珍就到处找钱,总公司的帐上没钱,镇财政也没钱。偏在这时山西某煤矿来了一拨儿要帐的。

前半年镇里铁厂和瓷厂用煤都是潘老五从这个煤矿赊来的,粗一搂就有百余万。镇党委书记老宋和陈凤珍好生接待,让煤矿客人吃好玩好。老矿长跟镇领导哭穷。矿上开不起工资啦。这次再要不回钱去,工人们就得把我吃喽。

陈凤珍心里挺难过。她看见老矿长拿着速效救心丸,时时就含两粒,她又害怕出事。看来劝是劝不回去了,只有等潘老五从珠海回来。陈凤珍让小吴找来镇铁厂朱厂长,她命令朱厂长把客人陪好,就抽身出来与宋书记商量股份制的事。 宋书记每天都保持一个短暂的午休,无论春夏秋冬都这样。

下午3点钟左右,陈凤珍就来到宋书记的办公室等他,宋书记却4点钟才从休息室里出来。他见陈凤珍看报等他,有些不好意思。他仰脸打了个喷嚏,连说感冒了感冒了,感冒脑袋就沉,脑袋一沉就是一个漫长的午睡了。陈凤珍看了看宋书记多皱的脸,感觉他苍老了。五十多岁的人了,已经到了不提拔年龄,儿子女儿大学毕业都在县城工作。

潘老五也派镇里工程队在县城为宋书记盖了栋两层小楼,也有了退路。镇上工作是难,再难也不是自己的事。他不相信这年头还有为工作愁死的。有时他真不理解陈凤珍,她忙得脚后跟打脑勺子,忙半天有啥起色?福镇发展到今天是用钱堆起来的,不是哪个忙出来的。他嘴上的口头禅是,人随势走。

陈凤珍在老宋身上的感觉总是发生误差。老家伙的更年期到了,本来应该高兴的事却立马沉了脸。关于搞股份制,陈凤珍又把老宋估计错了。老宋当兵出身,功臣似的脾气嘴还损。他对陈凤珍提出的股份制不以为然,边喝茶水边说,凤珍哪,你的心情我理解。

想通过股份制来治理这个烂摊子,把工作抓上去,这是官话;私话呢,搞出个经验捞点政治资本,能往上升一升。这没错,谁年轻都想闯一闯。不过,你们团系统的干部有个通病,干事轰轰烈烈没下文,开始就是结束。陈凤珍脸通地红了,争执说,只要路子对,我会干到底的。老宋摆摆手说,别急,别急,听我说完。

我是说,搞股份制,别是秋后的黄瓜棚空架子。目前福镇最大的难题是缺钱,钱,懂吗?陈凤珍心里乱糟糟的静不下来,生气地说,这样胡整,多少钱也会败光的。老宋依旧笑说,别激动,凤珍!我不是反对股份制,只怕费力不讨好。陈凤珍干脆就端出进口废垃圾一事讲股份制的迫切性。她说,股份制就能避免失误,它能逐步使管理科学化,走上良性循环轨道。

也许,我们这茬领导不能受益,可后来人会记起我们的。从某种角度说,股份制也是一场革命!老宋说,你说得挺悲壮啊!理儿是这么个理儿,谁都想弄个刀切豆腐两面光,可这是福镇。福镇的狗屁事够你研究一辈子的。陈凤珍不服气地说,哪儿不是在摸着石头过河。老宋呵呵笑道,凤珍,你别误解我。

搞股份制我没啥意见,关键是白弄了也搭不了啥!陈凤珍自知说服不了他,默默一想,一张嘴巴两张皮,横竖由你去说,出水才看两脚泥呢。她问宋书记啥时开动员大会?老宋说,等潘经理回来再说。他不回来,我们咋动?陈凤珍没说啥,自知她和老宋在福镇动经济,是丫环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按常规,潘经理应是在镇党委镇政府领导下进行工作,眼下却啥都倒过来了。没办法,她只有傻巴呵呵地瞎等了。

如果潘老五在南方被女人缠住,看来股份制还得像这西北风白刮腾。她出了宋书记的屋,就到小吴办公室里放怨气。小吴说她头发长见识短,见怪不怪吧。陈凤珍气糊涂了,嘴里也带了脏词儿,这鸡巴潘老五走了快半拉月啦!是要帐还是旅游?小吴听见这话,忍不住抿着嘴笑,陈镇长急了也敢捅词啊!别急,告诉你,潘老五后天回来。陈凤珍问你咋知道?小吴说,昨天跟文化站的小敏子打麻将,我套出来的,露透社消息忒准哪。

陈凤珍知道小敏于是潘老五多年的姘头,人长得一般,挺白嫩的,有股刁骚劲。丈夫过去是军人,复员后让潘老五安排到福镇驻海南办事处了,潘老五喜欢小敏子,也舍得给她花钱。有一年夏天,潘老五给小敏子买来一件高档连衣裙,小敏子穿上又露又透的,人们就叫她露透社了。潘老五的老婆恶声败气地来文化站跟小敏子闹,被潘老五一脚踢回去。老婆怕离婚,就忍气吞声装着没看见。

陈凤珍听小吴说出露透社有消息,心里就踏实了,只要潘老五出差与小敏子有热线联系,就说明他在外头没叫别的女人缠住。陈凤珍叹道,唉,山西那要帐的还没走哇!她感觉心口有啥东西堵得慌。 捂了好久的雪,终于在黄昏落下来。雪片子好像在天上焐热了,落在陈凤珍的脸上也不觉凉,还有股子日头的气息。她在雪地里愣了半天神,正准备去食堂吃饭,小吴颠来告诉她,正如露透社所说,潘老五一行到家啦,而且还要回了欠债200万。

陈凤珍与小吴回到办公室,陈凤珍拿围巾扫去头上的雪说,小吴,你给老潘家打电话,说晚上到镇政府开会。小吴说镇长又犯路线错误,潘老五这会儿能在家?陈凤珍说他不先回家去哪儿?小吴说准在露透社,不信咱俩打赌。陈凤珍摇头说,老潘毕竟还是镇里的招聘干部,他会注意影响的。小吴说你不信我给小敏子家拨电话。随后他拨通了小敏子家的电话,传出小敏子娇滴滴的声音。

小吴怕小敏子打谎语,一张嘴就蒙开了,我是吴镇长,潘经理找我有急事;他让我打这个电话。小敏子支吾两句,还是让潘老五接了电话。小吴一听潘老五的声音,怕老家伙翻脸骂他,就赶紧把电话塞给陈凤珍。潘老五听是陈凤珍的声音,心里恼,嘴上还是蛮客气,汇报汇报要债情况,问她现在吃饭没有?陈凤珍逗他说,潘大经理不回来,我们吃啥?吃雪都不下,还得老潘回镇子,镇上就下雪,连老天爷都知道溜须趁钱的。潘老五说,别跟你五叔逗,咱们都去福斋楼涮羊肉!就把电话挂了。

陈凤珍放下电话说,小吴,果然给你猜着了,往后就叫你吴大仙吧。小吴说,你赌输了,晚上你多喝一杯酒。他们说笑着奔福斋楼去了。 雪纷纷扬扬下得紧。天黑下来,白雪照得人总想闭眼睛。

陈凤珍走在雪地里,远远地看见潘老五的奥迪车驶过来,车里坐着小敏子。在福斋楼门口,她才发现是潘老五自己开的车,潘老五跟小敏子明来了。陈凤珍记起,去年在县城开三级干部会,散会那天,招待所里摆满了接人的豪华车,明眼人发现好多厂长经理们车里有小姐。小敏子就坐在潘老五车里,人们也都见怪不怪了。不过,陈凤珍发现那些乡镇长挺眼热,却不敢明来,吃行政饭儿的顾虑多一些。

这时陈凤珍透过雪花,看见潘老五穿着皮夹克挺着肚子往楼里走,小敏子颠颠地跟着。到楼上雅座坐下来,陈凤珍才发现潘老五这次回来脸呈菜色,人没瘦,后脖梗鼓出一骨碌肉疙瘩,眼神儿还那么亮。好几个女人都说潘老五眼睛带钩儿,陈凤珍倒没觉出来。潘老五张罗着点锅上羊肉,又问陈凤珍喝啥酒。陈凤珍说随便,反正我喝不多。

小敏子说,那就喝孔府家酒。潘老五笑说,对对,喝孔府让人想家。小吴暗笑,你想啥家?回到镇上半天了,也没进家门一步。陈凤珍说,把宋书记叫来,他可能喝!潘老五摆摆手说,老宋感冒重了,让他家里捂汗去吧。咱们喝!出门在外,挺想你们的。

陈凤珍心想这话应该对着小敏子说。小敏子为潘老五脱下皮袄,抖着油渍麻花的袄袖子说,在外准没少喝,看这油袖子。潘老五哈哈大笑说,本人才叫酒精考验的油袖干部呢!不喝酒,这200万能要回来?南蛮子灌我酒,一万块一盅酒,你算吧!老子喝完最后一盅酒,醉眼一看,全鸡巴没人影儿啦!我以为他们故意丢下我,出了酒店门,才听说那群包们全钻桌下哼哼呢。陈凤珍担心道,你后来咋样?潘老五,我带着凤宝配制的解酒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