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吾里汗

宝

作者：阿吾里汗［哈萨克族］杨振明 译

盛夏，我带着妻子回到阿勒泰山里名叫“托尔”的夏牧场。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我们的阿吾勒是个被叫作“绿石头”的大草甸子，我们家的大白毡房就搭在绿石头旁的青草坡上。 小时候就听老辈人说，这是我的祖先从远古继承下来的牧地，奶奶也罢，父亲也罢，向来爱恋这里。这不光是因为草场宽阔，牧草丰茂，溪水潺潺，还因为这里据说出产过宝石呢。

奶奶和父亲对这块宝地怀着希冀，视之为眼珠，部族人也以为是传世宝地哩! 记得是我戴上红领巾的那年夏天(奶奶常把那一年说成是“解放军来的那一年”)，我们全家赶着斗群从冬牧场回到“绿石头”住下。正是草肥水美的时候，前川里林木葱郁，青崖上飞瀑流银，我觉得好像到了仙人住的地方。然而美中不足的是，我家毡房前青草坡下的甬道太窄了，长不过两三对马排一溜，宽不过“捷尼”或“阔干”的间距。这全是因为那里卧着一块像打麦场上的碌碡一样粗笨的绿石头。那时我们家的草甸子上，这种绿石头很多，有的是六棱形，有的是八棱形，棱面上泛着蛇皮似的斑纹，留下了狼爪似的印痕。

不知是因为历经风霜雨雪，还是被强烈的阳光曝晒，那么多的绿石头都没有了光泽，难看极了，尤其是我家门前的那块，好像被刀斧砍过，留下了许多细细的裂口。 俗话说：有孔之石总有用场，至少可以把它挂在奶桶的把手上边，而这块绿石头却堵在人畜常通过的甬道上，常常带来祸患。我想爬上去玩，却每每失足，摔过几次。奶奶夜里去看羔羊，也被它磕绊得不轻。更让人恼火的是，幼羔幼畜专爱在它周围兜圈乱钻，害得父亲不敢吆赶。

于是有一天，喝了早茶，父亲拿着尖锨和撬棒将它撬起，并顺着坡势将它滚下草坡去。 这事没过一周，来了一支勘探队，在离我家不远的草滩上支起了帐篷。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说在附近发现了一块大宝石，惹得人们都去瞧。我也随父亲去了，原来他们发现的竟是被父亲撬了的绿石头。那些勘探队员围着它眉开眼笑，将剥落的碎渣也拣起来用布包好，高兴得直嚷嚷：“这正是我们要找的宝呀!” “什么?这是什么?”父亲听了好笑地问。

“这是宝，叫绿柱石。”一个勘探队员回答。 “它含有许多极稀贵的元素，可以造飞机，值得多钱哩!”另一个勘探队员怕父亲不懂，补充着说。 “这块石头躺在我家毡房门口不知多少年了，前几天我才把它撬下来的。”父亲还是不以为然。

“您对这块石头有处置权，就把它卖给我们吧，国家建设很需要。”勘探队的领导这样对父亲说。 “这种绿石头，我们这一带很多，国家有用处，拿去用就是了，还要什么钱。” 父亲这一席话，使勘探队的同志们很感动。有人常说：放牧的人都喜欢钱、喜欢货币。

而父亲坦然的举动却又一次论证了牧人淳朴厚道的品格。 父亲自告奋勇地为勘探队当向导。第二天一大早，他牵上自家的骆驼和牛，驮上勘探队的器具和干粮就出发了。完成任务后，政府和勘探队特别表彰了父亲，请父亲去开会，给父亲赠送了礼物。当父亲把赠送给他的留声机带回阿吾勒时，乡亲们就好像是自家的毡房里出了英雄，觉得脸上很光彩。

“这躺在山野里的粗石头，谁想到是个宝呀!”奶奶喜出望外地吧嗒着嘴说。 这次，我带着妻子回故乡来，是因为妻子患了一种病，四方求医，病痛不见缓解，便决意回故乡洗洗温泉。老人们说，洗温泉能除病灾。 一到家，就听说故地又发现了“宝”，而发现这种宝的恰好又是我的弟弟。 弟弟继承父业，当了牧人。

一天，他把羊赶到草坡上吃草，只身爬到一块大石头上躺着，卷起一支烟，点燃之后顺手将火柴扔到岩石下。正当他吞烟吐雾，悠悠自得时，忽觉得有股热气漫袭过来，他吃了一惊，回头看去，原来热气是从岩下飘上来的。岩下的壕坑里火苗正窜动哩! 弟弟以为是碰上鬼火了，爬起来就跑，跑了一段，又想起那火可能是自己丢的火柴烧起的，又返回来想扑灭它。谁知那火苗经他一踩，反倒越窜越高，吓得他忙飞马去报告了边防派出所。派出所组织人来救火，火才被压了下去。

人们纷纷寻找火源，弟弟跳下壕坑一看，只见被风卷积来的草禾、灌木都烧尽了，唯有一块像火炭似的东西还燃着红火。 有人说：“是块煤吧?” 有人说：“或许是先人藏的什么宝。” 大伙七嘴八舌地猜测着，派出所一位小伙子从那燃着火的褐石上敲了一块带走了。弟弟也顺手拣了一块，拿回家投在锅底下，灶堂里骤然毕毕剥剥地闪出亮光来。爱干净的奶奶嫌气味难闻，叫着“快把它弄出去吧!”只有父亲因为已有过见识，心想：“没谁也是个什么宝哩，应该报告给有关部门。

” 果然不出几天，县上发下一个通告来，说那是一种叫五灵脂的宝贝，并号召大家发现了上缴，支援国家建设。 其实，弟弟发现的五灵脂在我们阿吾勒里，几乎家家都有一些碎块和粉末，牧人们并不知道它能燃烧，只知道用它配的药止痛活血、强筋健骨，驱除百病。托尔夏牧场的牧人说，这是世传的药方。妻子就是用的这个配方，一周后病痛全消了，面色也渐渐红润了。 时间过得快，转眼我和妻子要回乌鲁木齐了。

离开阿吾勒的清晨，亲友和乡邻都来送行，送的礼品我们已经带不动了，可奶奶还要以她的名义送我们一件厚礼。她一边翻箱倒柜，一边说：“早先，我是个只把晶莹耀眼的东西当宝的人，活到九十岁，才明白不显眼的东西居然也是宝哩。”奶奶感叹着，从箱子里取出五灵脂宝药装进了孙媳妇的手袋里，又说：“还会用得着的，我的小驹。今后可常来看我呀，看我们这块宝地呀。这个世界宝多。

你们要珍惜呀!” 我们启程了。在托尔夏牧场的草浪中穿行，凉风习习，而我却一直为奶奶的话而感慨万端。像我的故乡一样，自然界里常有无数的珍宝没有被人们所识，生活中也常有许多良才贤能没有被大家发现，这有时是因为我们思想的土壤板结所致，有时也是因为思维还没有受到启迪和开拓，但真理却有一个：发光的不一定都是宝，而宝，不一定都是发光的。